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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若隻如初見
    南京。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十裏秦淮,香風脂粉,秦淮八豔。
    十裏揚州,三生杜牧。
    秦淮風月,金粉繁華。
    當年的秦淮是一個金粉之地。秦淮河畔,青樓紅袖,俏語鶯聲,恍如仙境。秦淮風月之地,薌澤羅襦,綺豔絕倫。
    一夕我亦經過此城,卻在沈從文故居旁,珠淚琳琅如珠簾不卷紛紛亂掛。
    秦淮八豔,顧橫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馬湘蘭,柳如是、陳圓圓,八豔。李香君因《桃花扇》聞名,秦淮河畔媚香樓裏有李香君之玉像。
    馬湘蘭名守真,字玄兒、月嬌,號湘蘭。金陵人。馬湘蘭據說長得並不是絕顏傾城,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小傳》中說她“姿首如常人,而神情開滌,濯濯如春柳早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見之者無不人人自失也。”風致楚楚如鶯。
    湘蘭的“幽蘭館”前琴棋書畫,歌喉婉麗,人是絕豔一枝蘭,心,卻是豪俠。她身畔是文人雅士,湘蘭對於她喜歡的少年文人,不但不收錢,反而揮金贈銀相助。王穉登曾說她是:“輕錢刀若土壤,居然翠袖之朱家;重然諾如丘山,不忝紅妝之季布”朱家是漢代著名俠士,見《遊俠列傳》。季布也漢代人,人道千金不如他一諾。湘蘭,實是風塵中的俠士,紅粉中的豪傑。蕭蕭如鬆下風,軒軒如朝霞舉。
    那一日有人尋事告狀,官府就要逮捕馬湘蘭,當時馬湘蘭淚眼盈盈,芳心無主,正在這時候王穉登出麵為她擺平了官府。
    她是一個如飄風之萍的煙花女子,煙花寥落,多是來去匆匆,少有深交者,心中寂寞難言,與誰說?一段衷情,與誰訴?“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鬆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唐朝李賀《蘇小小墓》
    瀟瀟雨歇。暮春。庭院寂寂,花落遍地,匆匆過客。當時的秦淮河一帶,樓館畫舫,紅粉佳人如雲。
    馬湘蘭不是絕色美人,她纖眉細目,嫋嫋如柳;卻也風致絕豔。憑著她這隻是中等的姿容,能在美人如雲的秦淮河畔亭亭而立,她除了吟詩作畫外,與人交談,音如鶯啼,神態依依,她在秦淮河畔漸漸門前賓客穿梭如織,而且多是些文雅客人。漸漸,馬湘蘭也積蓄了一些錢財,便在秦淮河邊蓋了一座小樓,裏麵花石清幽,曲徑回廊,處處植滿蘭花,命名為“幽蘭館”。送走王稚登後,馬湘蘭竟然悄悄地閉門謝客,以期靜待王郎仕途得意而歸,一生相隨,千古一情。漸吹盡、枝頭香絮之際,馬湘蘭也曾想借酒消愁,舉杯卻慨然而歎:“自君之出矣,不共舉瓊扈;酒是消愁物,能消幾個時?”
    自君之出矣其實亦是一體,從古至今,和者綿綿不絕,包括我。
    自君之出矣
    空帷斜月侵
    流光輝玉箸
    清影冷鴛衾
    自君之出矣,不複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張九齡這位仁兄形容憔悴用語頗精奇,譬之月減清輝。
    馬湘蘭為王稚登亦吟道”自君之出矣,不共舉瓊卮;酒是消愁物,能消幾個時?”
    淚盈盈搖搖落落,終於墮了下來,可她又不忍拭。秋深了,寒意漸濃,馬湘蘭卻在“幽蘭館”中牽掛著他,空吟一首秋閨曲。
    王稚登回江南後,不願再麵對馬湘蘭,索性把家玩月橋”在夫子廟秦淮河南,橋旁為名姝馬湘蘭宅第,月夜,士子聚集橋頭笙簫彈唱,追憶吟風,對月賦詩,故稱此橋為玩月橋。明亡後,漸漸消歇,如一場雨,雨聲消歇,笙歌散了,眾人散了,紛華亦是散了,後人有詩去:“風流南曲已煙銷,剩得西風長板橋,卻憶玉人橋上坐,月明相對教吹簫”。長板橋,即玩月橋。待到中秋佳節時,就可結伴同來領略此地的玩月佳趣了。
    可他的情,是對普天下女兒的,不是深深情隻向他一人去,他深深情,向天下人去。
    可湘蘭愛他,愛的無可奈何,“萬轉千回思想過。”
    可是依舊是離別:
    酒香衣袂許追隨,何事東風送客悲?溪路飛花偏細細,津亭垂柳故依依;
    征帆俱與行人遠,失侶心隨落日遲;滿目流光君自歸,莫教春色有差遲。
    飛花翩翩,垂柳依依,三春盛景,滿目流光,都付與秋水寒煙。
    那時年少,讀到“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字莫愁”,張無忌,李莫愁的名字原來都出自這裏麼!
    春末花落,流水皆香。恍惚是舊時月色,鬱金堂中,玳瑁梁下,那些年,舊時女子的守候。
    “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古意》
    舊時女子總有漫漫無邊的等待。
    莫愁此夕情何限?幽夢無憑。
    恍惚是夢裏,還是在夢裏,看見你的舊時容顏。
    醒時的失落,無邊無際。
    又如“秋閨曲”,曲名秋閨,如何是秋閨,是相思意:
    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風清鴻雁飛;聞道玉門千萬裏,秋深何處寄寒衣。
    秋聲,秋色,秋深。
    深院飄梧,高樓掛月,漫道雙星踐約,人間離合意難期。
    空對景,靜占靈鵲,還想停梭,此時相晤,可把別想訴卻,瑤階獨立目微吟,睹瘦影涼風吹著。
    ----《鵲橋仙》
    一個青樓女子,十裏揚州,三生杜牧,情深者幾人?
    長相憶,亦是好的,不如不見的好,曾喜歡的清詞中說,“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心中情意盎然,然,心心念念的人她留不住,相見便惹起心中起起伏伏,悠悠揚揚,不如不相見。
    湖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以湘蘭之風,也不乏追求她的人,但湘蘭都一一回絕了。若問她為何回絕,因為她曾經有過,如此決絕,如此難忘的一段情。弱水三千,隻取一瓢。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
    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白居易,夜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有一個青衫少年,心中傾慕馬湘蘭,經常在她身畔,依依不去,當時來了個登門要債的在門外吟嘯,“聲如哮虎”,結果這個少年“立為償三百緡”(一千文為一緡,三百緡也就是三十萬文錢,合人民幣九萬元),一下子就為馬湘蘭還了千千萬萬錢,馬湘蘭本來就是疏豪之人,看到他很有俠氣,所以也就對他有情。這個少年還一往情深要娶馬湘蘭為妻,並且指著江水發誓,要一生一世愛她,今生今世初心不負,直至白首,直至,我們一起垂垂老去。
    當時馬湘蘭紅顏暮年,少年匆匆年少。馬湘蘭後來看來他真的要與她白首,她知道他與她是不可能有結局的,她知道他與她是不可能有結局的。她心中所愛,縱使閱盡千帆,縱使千萬人追求,我心中亦是慊慊隻為汝。
    後來“祭酒聞之,施夏楚焉”,說他的老師來打了,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他走的一步一回頭。
    是誰說,隻是愛了這一場,便是這一生一世,已然結束了。
    再回首。他的一生的情意,已然落了幕。
    她,亦是。
    韶華如水,緩緩流淌的流年,流去了她的朱顏如玉,流不去她心上的舊情依依。
    一如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意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
    一生中做的最後一件事,一生中最大的一個心願,那一日她“買樓船,載小丫十五”,專程從金陵趕到蘇州置酒祝壽,王穉登心中感念,寫道:“姬與餘有吳門煙月之期,幾三十載未償。歲甲辰秋日,值餘七十初度。姬年五十七矣。容華雖小減於昔,而風情意氣如故。唇膏麵藥,香澤不去手,發如雲,猶然委地。”離別十六年了,但是馬湘蘭還是風姿依舊,發黑如雲,重逢舊情人,讓馬湘蘭又是感慨,又是歡喜。十六年後,蘭穉重逢: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過了良久,他才道:“湘蘭,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我卻老了。”
    你沒有變,我卻老了。。。。。。。當時他已是暮年,馬湘蘭自知再見的機會已經幾乎沒有,所以更是繾綣難舍。結果由於心情上又悲又喜,湘蘭回去金陵後就得了病,她謝絕醫治,揮金如土的生活她過慣了,歌舞宴飲的日子她也厭了,她傾注了平生愛意的人老了,她對窗外十裏秦淮淡然一笑,恍惚中是初見的那天,幽蘭畫中,人如畫矣。
    她微微一笑,緩緩凝望窗外。
    落花緩緩飄零。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人生若隻如初見,也許她在夢裏最肯忘卻古人詩,紅豆南國是相思。奈何人非故人,地實風流。淚雨霖鈴終不怨,又何必怨一個現實人。
    王穉登聽到湘蘭辭卻紅塵後心傷魂斷,亦是最好的收梢,張愛玲說過:“我喜歡這樣的收梢。”
    皓月難圓,彩雲易散,人有離別。
    王穉登曾為馬湘蘭所著的《湘蘭子集》作序,序中稱馬湘蘭:“六代精英,鍾其慧性,三山靈秀,凝為麗清,爾其搦琉璃之管,字字風雲,擘玉葉之箋,言言月露。蠅頭寫怨,而攬者心結……”
    當然,馬湘蘭的畫藝似乎更出色,清人《經舊苑吊馬守真文》雲“餘嚐覽其畫跡,叢蘭修竹,文弱不勝,秀氣靈襟,紛披楮墨之外,未嚐不愛賞其才”,“天生此才,在於女子,百年千裏,猶不可期”。
    何處風來氣似蘭,簾前小立耐春寒;囊空難向街頭買,自寫幽香紙上看。
    偶然拈筆寫幽姿,付與何人解護持?
    馬湘蘭不是空穀幽蘭,卻也情癡一往,緩衝了秦淮笙歌的風塵氣。也許酒闌月墮人事冷時,她也願如尋常女子和一個王穉登癡守一生。隻是煙月與故人心,都易變。人生若隻如初見,初見從來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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