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沉悶的銅鑼聲猶如驚雷般響徹天際。
    鍾眠輕呼一口氣，收斂心神，手指靈動如蝶翼般迅速變幻，結出一道複雜的指訣。
    靈墟之力在體內潺潺流淌，滋潤著酸脹發澀的經脈，連日舟車勞頓所帶來的疲憊被澎湃的力量驅散，身體仿佛曬過春日午後的陽光，舒適而溫暖。
    鍾眠收回指訣，凝視自己的手，神情怔忡。
    此一進城，終生既定，再無更改，鍾眠，你當真下定決心了嗎？
    蜷起手指，鍾眠露出一抹苦笑，她猶豫了。猶豫代表著本心的選擇與理智相悖，她的本心讓她留下。
    不是不能離開，而是不願離開。也好，橫豎天大地大，本就沒有一處屬於她的容身之地，既然無處可去，不如隨遇而安。
    主意已定，鍾眠不禁失笑自嘲，因為那點虛無縹緲的責任心和空乏偽善的道德感，她將自己困於一隅，從未主動邁出過一步，卻又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感歎命運不公、天意弄人，實則都是作繭自縛罷了。
    鍾眠瞧不上這樣瞻前顧後的自己，又無法說服自己徹底放下，既然如此，離開了又能如何？心有羈絆，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尋不到真正的自由。
    更何況，鍾眠按住自己的心口，無奈苦笑，她沒有多少時間了。
    蠱蟲將亡，心脈將斷，她這一生即將走到盡頭，便是此時離開，也會倒在某個杳無人煙的山林裏，悄無聲息的化為一堆白骨，死無葬身之地。
    她其實，沒得選了。
    此一生，終究被禁錮在了既定的宿命裏，萬千風光，隻能留待來生再賞了。
    眼前的城門，或許是全新的開始，但更可能是這倉促一生的終點，同樣，也會是許多因果的了結之處。鍾眠抬眸，透過車簾縫隙望向高聳的城樓，心緒格外寧靜。
    城牆莽莽，宛如巨龍，城樓中央的石刻匾額上鐫刻著“朔陽城”三個大字，鐵畫銀鉤，淩厲磅礴，向世人訴說著這座城池和這個國家的氣勢與底蘊——霸道沉穩的、朝氣蓬勃的、充滿威脅的後起之秀。
    這便是下一任天下之主的潛龍之地嗎？果然不凡，鍾眠心下感慨。
    馬車動了起來，緩緩駛入城門，光線昏暗下來，鍾眠心中釋然，柔和了眉眼，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必做選擇了。
    視線很快恢複明亮，馬車又前行了一段才徐徐停下，一名陌生的藍衣侍女上了馬車，用一塊紅色麵紗遮住了鍾眠的下半張臉，又給她披上了鬥篷，戴上了兜帽。
    鍾眠眉眼未動，任由侍女擺布。
    一切收拾妥當，侍女扶起鍾眠，半扶半扯的引她下了馬車，雙腳甫一落地，候在旁側的另一藍衣侍女立即上前兩步，攥住了鍾眠的另一側手臂。
    兩名侍女一左一右，牢牢鉗製著鍾眠，“扶著”她前行，到了特定位置後，又“扶著”她站定。
    鍾眠不以為意，澄澈的眼眸輕輕轉動，環顧四周，最終將目光落於正前方的迎客隊伍上，粗略掃了幾眼，並未瞧見與定遠王相貌年歲相符的年輕男子。
    不出所料，定遠王並未現身。
    鍾眠並不在意，隻隨意瞧了兩眼，便垂下了眼睫，低眉斂目，宛如一隻乖巧柔順的貓兒，不具備任何攻擊性。
    賓主雙方全了禮數，寒暄了一番，便止住了無謂的交談。
    前來迎接使團的主事官員上前幾步，規矩的行了一禮，道：“見過公主殿下，見過諸位大人，下官鴻臚寺卿李修遠，奉命迎接公主殿下與諸位使者，但有需求，盡管開口。”
    “下官林子和，見過李大人。”鍾眠這邊迎上前的是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也是此次的使節之首，鳳羽禮部左侍郎林子和。
    李修遠回了一禮，笑容滿麵道：“林大人客氣，諸位遠道而來辛苦了，陛下感念公主殿下舟車勞頓，特允殿下入住承華別苑，休整三日，待五月初五端陽佳節之時吉承天地之喜，與定遠王行天地之禮。”
    鍾眠身邊的侍女捏了一下她的手臂，林子和的眼神也看了過來，鍾眠會意，微一點頭，淡聲道：“多謝李大人。”
    李修遠一臉受寵若驚，連忙拱手，誠惶誠恐道：“殿下客氣了，下官惶恐，天色已晚，請殿下隨女使移步承華別院，自有女官侍奉殿下。”
    鍾眠微微點頭，又道了句謝。
    對上鍾眠波瀾不驚的眼眸，李修遠心中微訝，這位安寧公主的脾性倒是與王爺頗有幾分相似，莫非真能成就一段佳話？
    李修遠心中暗自忖度，麵上卻絲毫不顯，揚了揚聲音道：“諸位大人奔波萬裏，辛苦了，陛下早已命人備好了上等酒席，請諸位大人隨下官移步四方館，讓下官好生為諸位大人接風洗塵。
    “我等謝過霄帝陛下。”林子和朝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隨即朝李修遠一拱手，道：“有勞李大人了。”
    “林大人請。”李修遠伸出手，側身引路。
    客套完畢，車隊重新啟程，在一個路口分為兩列，駛向了不同方向。
    暗紅色的馬車披著夕陽的餘暉駛向承華別苑，車輪碾壓在石板路上，骨碌碌作響，鍾眠撩起窗簾，看向外麵，眸中好奇難掩。
    仲夏的傍晚理應是喧鬧的，可本該熱鬧的街道上，此時卻安靜的沒有一絲煙火，不管店鋪還是食肆皆門庭冷清，不見任何人影。
    鍾眠一路看過去，滿眼空蕩，除了零星幾個攀在牆頭或從門後探出腦袋偷偷瞧熱鬧的人，朔陽似乎成為了一座空城。
    此情此景，鍾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想必擎雲為了迎接鳳羽使團入城，提前清場戒嚴了。
    興致瞬間淡去，鍾眠收回視線不再多看，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
    跪坐在一旁的藍衣侍女見狀，拉好了車簾，拿出一條薄毯搭在了鍾眠腿上，自從入了城，這些侍女便格外恭敬。
    可惜，死局已定，不管做什麼都是徒勞，眼前的恭順不過是權勢重壓下的屈從罷了。
    身體隨著馬車的擺動搖來搖去，鍾眠漸漸放空了思緒，不過片刻，意識便沉入了黑甜的夢鄉，呼吸清淺。
    結局既定，反而心安。
    日沉月升，夜色清涼。
    鳳羽，升澤城，一座幽靜的小院內燈火通明，一行侍女捧著托盤低頭前行，步伐翩翩，似踏在雲端之上，輕盈若蝶。
    整個院子裏鴉雀無聲，壓抑和沉悶交織成一股無形的重壓，令人喘不過氣來。
    內院，堂屋的木製圓桌旁坐著一位身著玄衣的年輕男子，其容貌之盛，任何言語描述都顯得單薄。
    男子的麵部輪廓極為流暢，下頜利落分明，鼻梁修直卻很小巧，上唇略薄但唇珠圓潤，下唇豐滿如櫻，眉骨秀美如遠山，微蹙之際便如籠著雲霧般的輕愁，令人憐惜。
    一雙微圓的桃花眼更是點睛之筆，宛如夜空中的朗星，璀璨明亮，卻時刻蘊含著冰冷邪肆的光芒，似能凍結靈魂。
    看似多情，實則無情。任何見過男子的人都會做出此等評價。
    侍女奉上水盆布巾，姿態極為恭順，呼吸輕緩的幾不可聞。
    男子淨了手，接過侍女捧著的手帕擦拭幹淨，隨手將帕子丟回了水盆。
    侍女低著頭，悄無聲息的退到了一邊。
    男子懶懶的靠在椅背上，問道：“我那位好皇妹已經到朔陽了吧。”
    一直靜立在旁的暗衛上前兩步，拱手回道：“回主子，昨日鍾四飛鴿來信，言道公主會在今日傍晚抵達朔陽。”
    鍾情聽罷，意味不明道：“沒想到我那位好母妃還挺看重她的，竟然派了那麼多高手護著，真是難得。”
    沒有人接話，所有人垂首低眸，不敢發出一點動靜。
    “活著也好，死了多少有些無趣。”鍾情嗤笑一聲，單手支著下巴，眸底閃動著危險的光芒。
    飯菜擺上了桌，鍾情揮退一眾仆婢，慢條斯理的用起了晚膳。
    菜肴精致美味，鍾情卻沒什麼食欲，憶起往昔，鍾情眼底一片森冷，手上微微用力，一道無形的氣勁衝擊而過，銀製的筷子應聲而斷，斷口宛如刀切。
    丟開手上的斷筷，鍾情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眼眸半眯，危險而冷漠。
    鍾眠，但願你能活得久一些，有些債必須以血償還，你的命隻能由我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