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鏡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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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清寂,月色朦朧,星河璀璨。
承華別苑,鍾眠在女官的妥帖接待下安頓了下來,兩個多月的舟車勞頓,即便有靈墟之力傍身,長時間蜷縮於一方狹窄天地,鍾眠仍覺身心俱疲。
若換作旁人,恐早已因為憋悶而萎靡鬱鬱了,鍾眠能始終保持清醒與理智,多虧有靈墟之力護持神台清明。
接待的女官行事頗為沉穩,接風洗塵的諸般事宜安排得有條不紊。
沐浴罷,鍾眠被引至一間小廳,廳內備了豐盛飯食,色香俱全,可惜鍾眠沒什麼胃口,縱是珍饈美味入喉,亦隻覺苦澀難咽。此乃長期服用抑靈散的後果,五感麻痹,抑靈散是鍾眠為那種能壓製靈墟之力的秘藥取的名字。
嚐不出味道,鍾眠也不勉強,草草吃了幾口裹腹,便擱下了筷子。
女官見狀隻以為鍾眠沒什麼胃口,便體貼的將人引至寢居,侍候著就寢,至於隨鍾眠而來的那些侍女,自從進了承華別苑便再未出現。
燈火搖曳,寢居內亮堂堂的,鍾眠端坐於梳妝台,任由女官梳理頭發。
端詳著銅鏡中映照出的麵容,鍾眠心生恍惚,不由自主地抬手輕觸臉頰,鏡中之人做了同樣的動作,臉頰和指尖上的觸感令鍾眠確信,鏡中之人便是她自己。
凝視著銅鏡中那張美麗的不似真人的麵容,鍾眠心中湧起一種隔世之感,明明她才十五歲,卻好似經曆了兩世人生。
女官捧著鍾眠的長發仔細梳理,動作極為輕柔,瞧見鍾眠的舉動,有些羨慕道:“公主姿容實乃奴婢平生僅見,傾國傾城,舉世無雙。”
世間女子無一不盼容色無雙,如此方能自矜自傲,垂眼視人。
“多謝謬讚。”鍾眠麵色沉靜,緩聲道。
幽居冷宮多年,除了母妃宮中的幾個熟麵孔,鍾眠從未現於人前,故而對自己這張後天雕琢而成的臉向來不以為意。
“奴婢所言,句句屬實。”
女官姓許,名欣容,乃宮中掌事,為人玲瓏圓滑、細致周全,宮長瑾遣其來接待鍾眠時,特意囑咐過要以禮相待,不可輕慢,故而許欣容對鍾眠甚是恭敬。
許欣容裝作不經意的抬眼,目光輕輕掃過鏡中照映出的麵龐,依然不受控製的呼吸一滯,自從安寧公主揭下麵紗的那一刻起,她的視線便無法完全脫離這張毫無瑕疵的臉。
任何描繪容貌的辭藻放在這張臉上都顯得那般恰當,從前隻覺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皆是誇大其詞,如今方才明白,世間真有可以沉默一切的美。
世間怎會有人生的如此完美無瑕,皮膚白裏透粉,細膩白皙,眉若遠黛,籠著清韻,鼻尖玲瓏,鼻梁卻挺拔,緋紅的唇瓣柔軟瑩潤,厚一分顯得妖嬈,薄一分顯得嫵媚,不薄不厚恰如其分。
最奪人目光的是一雙略圓的桃花眸,睫毛濃密纖長,眼尾微微上挑,雙眼皮宛如小扇子一般在眼尾打開,眼角暈染著微淡的桃色,眼波流轉間勾魂奪魄,卻又因其清冷平淡的神色多了分不一樣的韻味,瞳孔漆黑,倒映著燭火,宛如彌散著漫天星辰的夜空,幹淨澄澈。
怪不得這位公主雖籍籍無名多年,一朝出現在人前便斬獲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此等容顏,神女下凡也不過如此。
看著銅鏡中的麵孔,鍾眠微微出神,這便是世人眼中的天姿國色嗎?
鍾眠不知,更沒興趣了解。她這一生見過的人太少,美醜在她這裏隻是書本裏蒼白的描述,即便文筆再傳神,也隻是空洞的詞彙,遠不及親眼所見帶來的真實感。
鏡中的麵容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真的是自己嗎?自己小時候是何模樣呢?鍾眠有些記不清了。
八歲以前,鍾眠隻在水中照見過自己的麵容,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如今這張臉才是她真正熟悉的,卻不是她原本的相貌。
八年光陰,在蠱蟲的作用下,鍾眠的容貌已全然改變,再無最初的樣子。蠱蟲剛入心脈的幾個月,容貌變化最快,那段時間,鍾眠每照一次鏡子都會覺得自己的臉又陌生了幾分。
蠱蟲入心一年後,新的相貌趨於穩定,接下來便是更為細致的雕琢,仿佛有一支筆在她的臉上輕盈的描畫,使其越來越精致,越來越完美,不容絲毫瑕疵。
事實上,太過完美反而是最大的瑕疵,鍾眠時常覺得自己像是一尊雕像,連下頜的弧度、睫毛的長度都被精心設計過。雖然栩栩如生,卻沒有任何生命氣息,隻是一個完美的作品。
鍾眠有時候也會好奇,若是她的容貌未曾改變,如今會是何等模樣?但不管是相貌如何,都是她最本真的模樣。
思及此,鍾眠不禁揚了揚唇角,她應當會喜歡自己的本相,可惜,無緣得見了。
鏡外人展露笑容,鏡中人亦然。
許欣容隻覺眼前光華綻放,猶如一夜間盛開了萬樹星火,奪目耀眼。
望見許欣容眼中的驚歎和癡迷,鍾眠斂了笑容,心頭微歎,希望這張臉莫要惹來麻煩,餘下的時光她隻想安安靜靜的度過。
倘若可以,鍾眠寧願毀掉這張臉,可惜不能,隻要蠱蟲還活著,這張臉無論如何摧毀,都會恢複如初。
世人皆隻見結果,不見過程,無人知曉鍾眠因為這張臉承受了多少痛苦。
以蠱蟲續命的那一年,每日都要經曆堪比淩遲的疼痛,痛到極致時,身體和意識皆會麻木,可鍾眠不能昏過去,隻能生生受著,否則便會前功盡棄。
七歲的鍾眠尚未活夠,她結交了友人,有了兄長,還想去領略萬物之色彩,體悟天地之浩渺,所以她拚盡全力活了下來,即便後來再未見過那位友人,兄長也棄她不顧,鍾眠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性命。
人終究要先為自己而活,方能分出心神為他人而活。人生在世,可以無趣,但不可以主動追尋死亡,那是對生命的褻瀆與對自我的不尊重。
人間芳菲,處處風光,世間百態,喜怒哀樂,皆是鍾眠眼中之景。凝望著鏡中之人,鍾眠眉眼漸柔,露出一抹真摯的笑容,她早已與鏡子裏那個陌生的自己和解了。
無論相貌怎樣,她始終是她,本質並未改變。
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才活下來,她這條命彌足珍貴,並不想草草了結,多活一日是一日,也許明天便會迎來璀璨的曙光。
人隻有對自己足夠殘忍,才能在不見天日的深淵裏窺見天光。況且,死對於鍾眠來說其實是一種解脫。
母妃曾說,她是個孽障,死對她而言太過輕易,太過便宜,唯有活著受盡苦楚,方能消解母妃心頭之恨。
鍾眠無法反駁,亦無意反駁。
生下她是母妃無法釋懷的恨,丟棄她是母妃對那段不堪過往的剝離,至於當初為什麼要救她,並非出於母親的天性,而是母妃發覺自己根本無法放下那段過往,長久的壓抑與惱恨讓她的情緒極為糟糕,需要一個**工具。
很不幸,鍾眠成為了這個工具,在此之前,承擔這一角色的是兄長鍾情。
有些因果無法逃避,欠下的債總歸要還。她欠母妃一場生育之恩,一場救命之恩,即便拿她的命去還,也沒什麼可猶豫的。
恩怨終有時,來日已無多。她這條命還能掙紮多久呢?盼隻盼,莫要白來一遭。
許欣容看著宛如一尊美人雕塑的安寧公主,眼神微動,如此美人,卻呆滯木訥,當真能博得王爺的寵愛嗎?
胡思亂想不過須臾,許欣容繼續專注於手上的事,不敢過多揣測。
鍾眠的頭發很長,也很美,仿若一簾水墨錦緞般自頭頂傾瀉而下,蜿蜒鋪展於地毯之上,閃爍著粼粼波光。
美人不愧是美人,於皮相上沒有半分瑕疵。
許欣容暗自欣賞美人,卻見美人忽地眉頭緊蹙,麵露痛苦之色。
許欣容連忙放下木梳,扶住人,急切喚道:“殿下,您怎麼了?”
豈料這一觸碰,便引來一聲隱忍的痛呼,許欣容連忙縮回手,懸在半空,不知該如何動作。
鍾眠強忍著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的劇痛,輕聲安撫:“我沒事,莫要緊張,隻是舟車勞頓引得舊疾發作罷了,休息幾日便好。”
話雖如此,可鍾眠的狀況實在糟糕,不過須臾之間,她的臉便慘白一片,額上冷汗涔涔,身體更是不受控的顫抖起來,唇色卻一反常態,紅的妖異。
“嗯……”
痛,太痛了,鍾眠沒能忍住,悶哼出聲,躬身趴在了梳妝台上,首飾等物散落一地。
鍾眠並非不能忍痛之人,隻是八年過去,蠱蟲發作時的疼痛一次劇烈過一次,早已不是正常人所能承受,若非有靈墟之力壓製,她恐怕早就赴了前人後塵,活活疼死了。
“殿下。”許欣容麵色大變,連忙扶住鍾眠,以防她跌倒。
鍾眠此刻已無暇他顧,身體仿佛被萬千蟲蟻啃噬,額頭、手背、脖頸上青筋凸起,清晰可見,經脈骨血無一不痛,宛如正在遭受一場最細致的淩遲。
忍受著抽筋扒皮般的巨痛,鍾眠默默計算起了時日。
起初,為了續命,鍾眠每日都要忍受蠱蟲發作所帶來的痛楚,清醒的時候少之又少,如同瘋子般過活了半年,若非有兄長支撐,她根本堅持不下去。
半年後,斷裂的心脈被蠱蟲徹底連接起來,鍾眠終於性命無虞,有了些許人樣,自那以後,蠱蟲的發作變得規律起來。
起初是一年一次,如此維持了兩年,而後發作的時間開始縮短,十個月、八個月、半年……,直至每隔三個月發作一次,而今更是不足三個月。
時間在縮短,疼痛在加劇,待蠱蟲持續發作的之時,即便是仙神也難以承受,故而中了千殤蠱的人最終皆是在極致的痛苦中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