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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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一天了。
當睜開雙眼,徒然警覺一個數字在身前遊走。頭一次,我有些怨恨小草今天沒有早叫我。
當小草柔軟的手輕輕撩起絲滑的帳簾,我想我就是這麼靜靜地看著她慢慢露出的嬌柔臉龐的。
小草細嫩白皙的手,抖了幾分,又放下。眼簾瞥去一邊低垂著,視線再也不敢朝向我。
“王,起來了。”她的聲音很近,聽來卻又很遠,因為說這話時她別過了頭,躬身一看,她正接過什麼。
一套湛白透著銀絲的綢衣,繡過無數條青綠紋路。很新,湛青。如天子壹號房外剛開放的嫩嫩枝丫。一條一條,慢慢漫過。
……還隻有一天了。我慢慢往上摸過這嬌貴華服的紋路,以及捉摸不定的迷茫著的自己。
算了,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隻是搞不明白為什麼致使我失去記憶的清塵,何故還能醒塵?庸醫的力量莫過於強大。
困境來臨,我倒並不想弄明白,如果困境過後更是一座高不可及無法越過的大山,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起身,穿衣,禮冠。一切那麼慢條斯理。再照鏡子,一張人見人愛的俏臉,水靈靈又有些困乏的眨眼望著我,還是有些稚氣。
沿著鏡子看站在身後的兩人兒,卻頭一次不確定起,他們到底透過這張臉,在凝望誰?
又想念誰。
我是不是想偏了,安作常理他們該恨我呀。不是麼?我是殷清玉,害得紫鳶淪小草,玄籽陰陽成難調……
再回首,小草凝視過來的眼神,望眼欲穿般,濕濕透透。
沒有言語,卻似都讀懂了對方。她還是知道了。知道我的記憶終要全部來臨,在這一天過去,當那新的一日來臨。
“王,小草有東西給你。”說罷,手裏多出了一本很厚的略皺而泛著萎黃的宣紙,用粗粗的白線穿過合攏。
身為女人小草有時真是節儉的可怕。
我早知道她有記事的習慣。倒不是因為她是女官,這算是必須的,我們殷墟做事豪爽沒這條規矩。還記得我中秋佳節的意圖也是她想著法讓藥笙清知道。不論事物大小巨細,凡是她認為有必要,她就會撕去一頁,供給乾清宮參考。
真是博大的女人,出賣王沒商量。我欲接過,小草又雙手收回於胸,恬淡的笑了笑,我覺得這不是小草,她笑不出這種女兒家的韻味。嘴角抽搐,小草鈴鐺般清脆的聲音動人悅耳:“王,晨昏看吧。”
你還管我哪時看!是不是管太多了拉。一點沒誠意。我收回手,有些訕訕,剛才一霎那很想搶過,或許被小草看出了念頭,才急又奪回。聳聳肩,總算明白他們倆是不到黃河就心不死的家夥,不到最後時刻,斷然不會先貿然說出事實。
可有一句話我非現在弄明白不可:“小玄子,你是玄籽還是玄軒?”
“……玄籽。”預先有過準備,回答的聲音裏還是有著微微的顫動。
我點點頭。信得過,沒必要去看他下身的傷疤。小玄子卻大舒了一口氣,眼裏依舊蘊有著許多傷愁般,使原本明亮使人不禁為之一亮的靈湖雙眸變得偶有渾濁。和當年每當想起玄籽是一模一樣。尤記得最清楚是他哥哥淨身的那天,他的神色異常得令人動容。可惜了這一張臉,雖身高差一點,還是很俊逸的。當年玄軒也是這高度,而我還幼,站在我們小個子麵前顯得很高大。如果他還在,或許還會長很多,畢竟……是哥哥麼……
他怎麼會不在了呢……他去哪了……也許,今晚就會有所解答。
這一天過的尤其得快。速度就和星辰滑落有的一拚。原因無二,剛出門,就有一大排長龍的人等著要見本王。
仿佛事先說好了過的一樣,一個接一個,沒有停頓,沒有重複。前一個和後一個卻掐算好了似的碰不著頭。我想有些人肯定是知道我就快要計劃趕上變化了,而有些人麼,可能真的隻是為了不甘人後湊一份熱鬧。
第一個在門口等我多時。他真的很喜歡等門阿……
“王。”
他換回了叫法,原因是眾生都知道了我尊貴得不可一世的身份,無需再在稱呼上隱瞞。
我拉他到一旁的亭子坐,身邊有小玄子和小草伺候著。整個過程都乖巧得緊,除了一開始的一杯熱茶,小玄子和小草隱在背後樹條蔭下,就仿佛清新空氣。
夏秋報備了下蘇府的境況,我問中秋佳節過的可好,他沒有答上,許久才屏出個好字。尾音他沒自覺,被拖得很長……我覺得他比我可憐,操心又操累,又沒有人疼,許多苦多少年了,已經解釋不清,還非往肚子裏吞。其實換個想法,一切都是我慫恿他的,很有責任。他卻從來不向我討。
蘇羽的傷已經治愈了一大半,唯一不足還是老疾。我俯上他的手,發現他在顫抖,老輕微的,我一俯上去就自己察覺般地停了。你該讓他住到聚賢閣來。聚賢閣人員混雜……夏秋說了一半,便默了下來:怕他不適應。
“你該讓他了解你正在做什麼。他即使仍不認同你,見了至少也不會看不起你。”
畢竟他才是廢人。後頭的話我沒有說,難得好心的我收起了對得罪過我的壞蛋蘇羽的惡狠狠,出口改成了一句,“畢竟他是你弟弟。”
同父異母。
夏秋脫口而出了一句。喃喃自語的。他自己又沒發現。
脫線……
真不知道心中懷有芥蒂的到底是誰了。
突然想起,沈瑞珂和沈瑞琪雖同姓其實也是同父異母。母親分別是作為皇後的姐姐,和妃子的妹妹。姘王很喜歡兩麵通吃。這在他一貫的出兵打仗的戰術上就能看出所以然,唯獨獨上半年那次他發動三國爭戰,偏偏漏掉了小小的殷墟。大概他真的隻喜歡兩麵通吃,而別的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潛意識裏覺得另有隱情。又找不出關鍵所在。
這樣想著,說出的話卻是:“你去求宰相清吧,夏秋,他有治你弟弟腿的法子。”
有那麼一刻他光是愣著麋鹿似霧的眼目。回過神來,夏秋跪拜。洶湧澎湃。
“我等王說這句話——等了三年,謝王!”磕頭的聲音並不響亮,卻是見過最為畢恭畢敬、一心一意的。
……換句話說,就是在等我恢複記憶就是了。否則我沒這個腦子從什麼都不肯脫口盤出的算計狐狸裏敲出什麼來。
那人也真夠狠的,我不說,他就不治。害夏秋愁了三年,還不能給我提個醒。非要我自己想起來下命令。他是不是有強迫症阿?
“為什麼給你起名姓夏?”我沒來得及問,當我想起來的時候,夏秋已經飄飄遠去……好沒良心的我的臥底阿……又一個投奔宰相去了~難怪……我渾身打一個激靈,原來當初就是用這事讓夏秋背離了我,利用這個讓他賣命了三年有餘……
原來不過一個情字。
卻可以讓一個商人躬身折腰到如此。
不得不佩服雪很透明,可以染成隨便哪個顏色。無論姓夏姓蘇,洗一洗,還是不會髒。
“雪,總歸還是雪。”
可惜有人不明白。慢慢看過姚鼐向我握拳施禮,我壞心眼的不讓他立馬就獲準坐下。
“看到前麵的人嗎?”
“沒有。”
眼力可算是帶刀侍衛中最好的你胡說。
哼。“幹嗎甘於人後?不搶個先,不怕有人背地裏先跟我說你的不是嗎?”我半嗔半諷刺的涼涼口氣,明顯刺激了武士姚,一看就俊朗寬懷而紋絲不動強硬的臉有了細微的波動。
“……他不是這種人。”
“是呀,他倒是沒有說過一個字。”其實提也沒提你。嗬~“來幹嗎?”
“大人說有必要向王報備一下蘇府——”這個人見我完全沒有招待他落座的意思竟然厚著臉皮堂而皇之地坐了下來,完全無視掉我的拉長的眼圓睜得瞪他。腳是生了什麼這麼懶得慌!居然還當麵翹起了二郎腿?
我恨恨的別過腦袋:“不用了,本王已經知道了。”他就是想讓你在我麵前露個臉吧。
“那,關於蘇羽的罪——”
我輕蔑地剔了對麵蠢蠢躍動一板正經的他一眼:“前麵已經有人求過情了。你還有沒有新意?”
“呃,”姚鼐吃鱉的摸摸鼻子,一下子竟然很難開口的無語看天,我覺得這已經算是他欲逃避什麼的招牌動作。
久久,“那,關於蘇羽的腿——”
“得了,一票貨色!”本來還有所期待他這惹了一瓢子女子喜愛的可愛表情的我朝他擺擺手,失望得都懶得看他仍舊帥氣的傻樣。
“都是沒良心的,隻知道蘇、蘇的——你確定你們來前沒串通過?”說的都一樣嘛。
“串通過我還能說一樣的嗎?”有人暗自磨牙。
“那,要不要跟我講講,和蘇雪的事?”我湊上前去,看他一張原本無力的臉迅速轉為包公黑臉,原本慵懶的坐姿也順勢挺直到極限。炯炯有神的雙眼徑直盯著對麵的我,像頭終於認真了的豹子,害我都有些恐懼了。他才道:
“我跟他沒事。”
絕情。
“那和他弟弟蘇羽呢。”
“隻是如同胞弟對待。”
冷酷。
姚鼐略過我鄙視的視線,目光遠遠地釘在一棵還來不及長滿葉子的枯藤樹下。鳥兒嘰嘰喳喳,歡雀喜躍,木卻好比黃花瘦。
“王,三年了。有些事花落花開。已經回不來了。”
狗屁。你是想說你回天無術,還是怎麼的。輕言放棄,真是讓人看不起。
“你對蘇雪……”
“等王恢複記憶時,就能明白花開時的情景。”
你,是懷念的吧。樹影下我看到一張勉強不露出懷念而倔強的容顏。他堅毅,姚鼐堅毅的性格不同常人,可以在黝黑粗狂的麵容上隨意的微笑,可從他四肢裏流出來的灰煙在晨光中就像腐爛的肉一樣,升空,澱解,消失。那個曾問我是男是女的瀟灑君子隔空出世,一把屠刀斬過千人,殺過各路“妖魔鬼怪”,被名為可怕的千人斬。從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
等王恢複記憶時,就能明白花開時的情景。朝朝暮暮,應有盡有。
我能吃貪睡,開朗活潑,人小鬼大,沒有千千煩惱絲,難道不好嗎?現在的我哪裏不好,為什麼他們一個個都非逼著我回想從前,我的從前那麼不堪,為什麼非要記得。
小草小玄子去為我準備午膳。
我目如呆鵝般在亭中立起,又慌忙坐下。
迎麵又走來一人。看身形,與姚鼐差不裏多;看衣著,很是價值不菲狀;再看方向,恩,看樣子我的前麵又要準備一杯熱茶了。先前的兩杯碰都沒碰真是暴殄天物。這次一定要不管騙他灌他,都要給我喝下去!
我打定了主意,正不懷好意的等君如席。卻在見了來人的麵孔,僵了僵麵上早已牽起多時標準接客的燦爛容顏。
他比昨日更容光煥發,一抹宛若天神降臨般潔白的笑容,在燦爛奪目的光線下折射出堪比宮殿前鋪設成排的瓷磚還耀眼的白齒,更是錦上天花,春色滿園都關不住了。
“嗬嗬……”我隻好幹笑,傻笑,憨笑,呆笑。
“嗬嗬……”他隻好奸笑,牙齒白的笑,精明的笑,悠然自得的沒完沒了的笑。
顯然他比我更勝一籌的多了一個修飾詞的笑。
於是,我們在大好的晌午時分,開始練笑。
禮節性的笑。
“我是玉官……”我恍恍惚惚的報身份。不大確定此刻抖抖虛虛的聲音是否就發自自己……的內心。也不大確定他現來,是信還是不信。
“嗬嗬,我知道。”
哦。落下一顆石頭。正純然笑出,那人眸色微閃了閃,卻看不清楚是什麼。刹那他已先伸出長臂,隻覺臉頰一熱,手掌指腹順然滑過我的臉頰,反複摩挲,溫熱的感覺久久不去。他細細的薄繭,從前並沒有。現在也不應有啊。思緒斷半我微愣。
“這麼漂亮的玉官,不由我做登徒子是不是太可惜了?”他邪氣橫生的眼留戀於可人的俏臉上,口氣亦然。
我開始後悔剛才草率地把小玄子和小草打發撤了,怎麼就忘了眼前這個人色心承襲他老子的,很不變態呢。虧瑞琪還說他已變了不少,純然是煙霧放屁吧。
“我……名花有主。”打定主意的咬下舌。撒謊了。
“不定你懂了我的好,就移花接木了呢?”他的手還是沒有離開,改而整個手掌攤開包裹住一邊。小小圓潤的肉彈感絕佳,他卻一動不動,溫柔乍現,隻是停留。光澤幽暗的眼睛裏都要柔出水來了。
你把你自己比作木頭阿。
“我……你,愛我的人會慘不忍睹~”不知為何我條件反射般露出些許佯裝成好意提醒般威脅口吻,潛意識裏想要他快打消他嘴裏隱隱透出的曖昧語意。可他卻好像一點也不放在眼裏。
“我願意慘一慘。”他答得敏捷,語速卻不慢不快,溫熱的手從我臉上撥下,一下沒一下的勾著茶杯邊緣。恍然發現這是我以前冥神時愛做的動作,他做得卻似是而非,一雙眼還是牢牢睨著我。那種寵溺的目光不知從何而來,幾年中竟培養了這麼許多。
“你的話,我不會後悔。”
……這句話和這雙眼一下子緊鎖住我的喉頭,使我回不了神。
我不會後悔。
搞不好我會後悔的。“你,來幹嗎?”我有些急急。因為我不確定藥笙清會對他如何,又在算計什麼陰謀。潛意識裏,居然很是擔心。故此昨晚才不想與他相認,何況記憶也不過一道寬,流淌得並不清清楚楚。
“既然在不應見的地方卻還是因緣際會又見到了你,就不會再讓你從我這裏逃走了。”他拿食指指了指他的眼睛,陽光下,一道很眩目的筆畫,伴著他炯炯生威的眼神,英挺逼人。
我留戀的看一番,發現很難沒有共鳴,很難忘卻。
直盯著我毫不偏移敏銳的眼好似看出來了,欣喜地握過我的手,大有複雜感情的叫了一聲,“清玉~”他的嗓音很沉,帶著微微屬於花花公子的悅耳挑逗的低音。
讓我迷茫了好一陣子。
“你還是這麼愛動手動腳。”我低聲咕噥了一句。他聽得清晰,輕輕笑過,還是那種痞子似的,一點也沒有太子樣。除了長得一表人才除外。
“你還是這麼容易害臊。”聽完此話,灼熱陽光及目光下煮了雞蛋的臉頰燃起片片紅雲升騰。剛要反駁,他沒頭沒腦的用指板過我的臉,瞬間陰森森開來,露出憤怒白牙。“昨晚你任由藥笙清那麼對你啊……”
“呃,嗬嗬,體驗人生嘛……”倉促中,猛然想到絕佳的答案。心中卻暗暗疑惑,我都不計較了,你計較什麼。
“哦~下次讓我來給你體驗一番如何?”爪子悄然無息地伸過來他的樣子大有一副要先生吞活剝了我,再去結果那個膽大包天的先行者似的。
我一下子嚇得直往後縮。邊哇哇大叫了兩聲。
沈瑞珂的手卻在聽到毫不抑製的浩然慘叫聲後,猝然停了下來。
“你倒是變了挺多。”愣神一分歇後他細長的眼淺笑過,神色讓人忘了眩目的陽光而更覺其惹眼十分。
我咽默。轉轉靜思不禁澀了喉頭。
“我不是清玉。至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他。”交握住手在背後絞作一團,冒起了薄而細的汗。發現自己的手從剛才被握過起會不受控製的悸動。來自有記憶有感覺的那個清玉,它仿佛有了在交握時波紋般的觸動。
“幾年前的事,我都不小心忘了。”才不是不小心,我這時候還給藥笙清擔什麼禍。唉,反正一時也解釋不清。
“我聽說了。”對麵原本笑得神經的人,閃了下他銳利而錚亮逼人的星眸。語氣依然。頭偏向了一方,明葉翠柳,不知望什麼望得很出神的樣子。
恩?“你怎麼知道的?”聽說?怎麼聽說的?難道從來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連敵國的人也知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幾年雖沒辦法在你跟前晃悠,還是可以稍作打聽的麼。”我眨眨眼,而他說得輕薄如紙大而化之,仿佛沒有這個事,不需在意。“就當是每日笑話貝,用來磨晨耳~”
慢慢我鼓起臉頰。不滿他恥笑的口吻。卻是磨晨耳,聽了這話,誰不心動於他年複一日的用心呢。
“但曾經是。”他急轉而下淡淡道。“這就夠了,現在的你也很可愛。”煞有其事的說。麵不改色毫不臉紅的。
我聽了都為他不好意思。唉,你這麼說,明天的我搞不好就要吃味生氣了。
“你希望我記起來麼?”看起來也是勸和不勸離,我和小清玉。
故人定定一瞧我,“沒有過去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你曾對我這樣說。”
我能吃貪睡,開朗活潑,人小鬼大,沒有千千煩惱絲,難道不好嗎?現在的我哪裏不好,為什麼他們一個個都非逼著我回想從前,我的從前那麼不堪,為什麼非要記得。
“那把這杯茶喝了吧,我答應你。”我指了指他眼前的青色玉杯,依然不忘初衷。真是頑強的我啊~
沈瑞珂莞爾一笑:“即便是有毒的,又有何妨。”舉起茶杯,飲盡,見底,不見猶豫。他最後一笑,好比義衝雲天。綠枯藤樹下,正背對著的朝陽把他稱的身後一圈紮人的光芒,漸漸與他臉上灼人的俊朗微笑重疊交映…他不自知,我亦心醉。
心神蕩漾,隻為當年那個光輝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