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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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秦禦史竟敢藐視聖旨麼?這是把皇上的威嚴置於何地?”夜妃秀美的臉上在看到飛鴿傳書的密報後聚起了不快和殺氣。“皇上,您說該如何處置呢?”以手輕扶著因為酒醉而有些坐不穩的天子,夜妃下意識地開口問道。然而身後卻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回頭看去,那個醉醺醺的皇帝不知何時已經進入了夢鄉。歎了一口氣,夜妃拿起案上的筆在黃綢上寫了兩行字:“蘇州禦史抗旨不尊,藐視天威,按罪當斬,念其代代忠臣,死罪可免,交由禮部侍郎處置。”然後蓋上了玉璽——長期專寵,甚至能夠代替皇上草擬詔書,多年的耳濡目染已經讓她把皇上的口吻和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這些年來,皇帝不理政事,所有的詔書基本上都是由她定奪,她要怎麼樣,皇上便笑著稱好——實際掌握著國家命脈的,其實是她。然而,背著皇上私自傳詔,這還是第一次。不過即使他知道了也不會怎麼樣吧?以她的了解,皇上對於那些事情的興趣實在是有限,至多也就是一笑置之而已。那個秦禦史,說起來倒也是個忠臣,隻是太過迂腐,誰也對付不了他,若是他知道刑部裏的事,非得攪個翻天地覆不可。少不得要先關他兩天了。
輕輕地把玉璽放回原處,命令綠兒把聖旨交給李公公,夜妃鬆了一口氣。回頭看時,卻對上皇上似笑非笑的麵龐。蒼白的麵龐上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讓她感覺到了一種壓迫和不安——那是在這個縱情酒色的皇上身上從來沒有過的。
“陛下——”本能地想要張口解釋,皇上笑了一笑,剛才的壓力頓時煙消雲散:“愛妃何必緊張。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官員罷了,愛妃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便是。和愛妃比起來,他們又算得了什麼?”勉強應對著,楚瀟夜想要把剛才的怪異感覺壓下去,然而那種感覺卻不受控製的一點點蔓延上來——這是入宮以來第一次,她發覺麵前日夜相伴的皇上有著許多讓她看不透的地方。
“真是沒有想到,榮國還留了這樣的一手。”接到八百裏的急報湊在一起看著的兄弟三人臉色都漸漸凝重。“楚家用兵之術當真不可小覷。”蒙爾微微頷首道,語氣中是難以遮掩的欽佩。飛快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哈蒙眼望著西方緩緩張口:“是出動全力的時候了。敵軍一旦連連得勝,便會士氣大增,到時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了。蒙爾、圖沙,各自帶領一萬人馬增援!”“是!”經驗豐富的兩人顯然都明白軍機在戰場上的重要性,斂容遵命,登時翻身跳上馬背去了。
看著魁偉英勇的兩名王弟騎著駿馬消失在遠方,哈蒙回首看向巍峨的王城。決戰的時刻就要來了,隻是不知最後生還的,會是誰呢?
恒都附近的一處小村莊。
村子裏已經沒有了居民,那些人在戰爭的最初因為不及逃避便被永遠地留在了這片土地上。古利軍占領了這裏,然而正在他們酬躇滿誌地想要大舉進攻榮國時,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現了,大批的士兵不知從什麼地方湧了出來——那些人的赤膊上有著榮國軍人的標誌,然而作戰的能力和之前他們碰到的草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更可怕的是,那些人根本絲毫不懼死亡,通常在臨死的刹那也會將手中的長矛插入敵人的胸膛。沒有半點防備的古利人甚至來不及吹起作戰的號角,頭顱就已經被切了下來。
這是古利榮國數十年戰亂中唯一的一次逆轉。古利軍邊戰邊退,沿途放棄了數十個已經攻下的城鎮和村莊。盡了全力控製著士兵不在後退時亂了陣腳,古利將軍的眼裏第一次有了焦慮的光——再這樣下去就要退到邊境了,兩軍相逢勇者勝的道理他自然是懂的,然而這突如其來的死士的確是太出乎意料,一路勢如破竹地攻來,誰會想到榮國內竟然還潛藏著這樣一股力量!
“古利人終於也有撐不住的時候。”聽著下屬的彙報,楚歌的眼裏第一次有了些許喜悅的神采。然而旁邊的老人話一出口,便頓時熄滅無聲。“那也隻是暫時,畢竟我們的人數目有限,若是他們有援軍,隻怕最終還是會反撲回來。如今也隻能撐一天算一天了。”楚歌看著這個自小便熟悉的伯父,遲疑著吐出了一句:“伯父,你給那些人的允諾,也不完全是真的吧?”霎時間的沉默。過了一會兒,老者抬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不錯,他們的家人,很多都已經死了。”楚歌也是默然垂手,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房間靜謐得出奇——那批死士,本是刑部大牢裏的犯人和流放邊疆的死囚,不知怎麼被他們弄了出來,允諾以他們家人的安全,條件便是作為最後的力量與古利作最後的拚殺——那些人心知必死無疑,然而為了遠方家人的性命,在戰場裏不顧一切地拚殺著,而事實上,他們的家人大多數已經在戰亂裏死了!他們,終將和家人一起,在王朝的血雨腥風裏屍骨無存。如果不是親耳聽說,他簡直不會相信這是蘇伯伯定下的計劃,這還是小的時候那個嚴厲而風姿超然的蘇學士麼?蘇伯伯曾親口對他說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難道就是以今天這樣的方式麼?
“非常時期要狠得下心用非常手段”,一字一頓地,蘇辰的話把他從沉默和悲憤中拉了回來,“就如同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願動用那張底牌——你該知道,我並不比你好過。”“那麼,蘇伯伯,我們談和吧。”急切而顫抖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楚歌自己都吃了一驚——他從小到大極少流露出這樣的軟弱。“啪”,未及多想,他的臉上早已挨了火辣辣的一掌,“楚歌,不要為了一己之私毀了整個國家,將來到了地下,你怎麼有顏麵見楚家的列祖列宗!”是嗬,楚家是戰馬上的功臣,從來忠心耿耿不懷貳心,不是戰死沙場便是像父親這樣為政事嘔心瀝血——這都不算什麼,然而,讓那個溫潤柔婉的女子走入那樣的命運裏,說到底,他還是做不到無動於衷。“何況,已經來不及了”,楚歌震驚抬頭,看見了蘇辰同樣含著悲戚的眸子,“香容恐怕此刻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過了慶豐鎮再過四十裏就到古利境內了,士兵們向後退著,一麵要小心應付前麵隨時可能到來的榮國死士的追擊,臉上卻是遮蓋不住的疲憊和憤恨——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才攻下的城鎮居然這麼輕易地被奪了回去!然而,他們並不知曉,經過日夜不眠的輪番作戰,對方那批死士也早已是強弩之末,之所以還能強撐著不倒,所倚仗的,也隻是想要保衛親人的信念罷了——畢竟未受過係統的訓練,若是再有爭鬥,他們也是難以抵擋。
雙方都在忐忑之際,看著遠方大批鐵騎揚起的塵煙,古利的軍隊騷動起來,“是圖沙和蒙爾將軍!”已經有人發出了驚喜的喊叫。“是將軍!”越來越多的人臉上帶著喜悅的笑意——那是他們古利的勇士,士兵眼裏的神。一直以來繃著弦的人心陡然間得到了釋放,一時間人人俱是看到了希望。有圖沙和古利在,便不會敗,這是他們心中根深蒂固的信仰。
明知大勢已去,榮國的死士相視苦笑,紛紛拔出了身側的短刀——以死相拚,這是他們能夠為遠方親人做的最後的守護。隻盼蘇丞相能夠如之前所說保他們妻女父母的安全。雖然都是十惡不赦的犯人,然而在這樣的時刻,他們還是摒棄了懷疑和對死亡的恐懼,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相信蘇辰——那位聞名全國的賢臣,應該能夠遵守親口許下的允諾吧?如果他不能的話,恐怕也就沒有什麼可以相信了。更何況,走到了這一步,無論之前的約定是真是假,都已不能夠再回頭。再沒有任何的猶豫,他們對著洶湧而來的古利大軍正麵迎了上去。那樣不顧一切的砍殺,讓見慣了殺戮的圖沙和蒙爾都有些動容,那是絕望的掙紮——然而,因為人數上的巨大懸殊,那些人在血光飛濺的戰場上一個個地倒下去了,僅剩的單薄身影在重重人馬的包圍下也已經是瀕臨死亡。然而,那些已經死去的人臉上還帶著安寧的微笑。看來,他們是完成了什麼心願吧?才會這樣義無反顧地從容赴死。
“已經到了這一步了麼?”蘇落亭在翠綠的竹林前微微歎息——麵前的竹林、池中的荷花,那是絲毫不遜於中原的美景。麵對著這些,就好像置身於俗事之外。然而,這一些都隻不過是表象,如同她這些天來的生活,看似平靜,然則波濤暗湧。錦囊裏的玉佩、殿內牆上本該屬於榮國的寶物,無一不在時刻提醒著她她隻是一個瀕臨戰敗國家的和親工具——出賣了自己的同時,也象征國家的恥辱。自己肯這樣做,絲毫不顧忌別人的眼光,不是為了什麼國家河山,隻是出於對家人的維護罷了。父親為人耿直,在朝堂上得罪過不少人,那個昏君又不明事理,要是父親推拒的話,無需等到都城被攻破的那天,全家人隻怕早就深陷囹圄了吧?所以,那天無意間聽到父親和母親的對話,她才會在他們驚愕的眼光中推門進了房間,堅定了父親尚自動搖的意誌,表示自己願意出關遠嫁。她永遠忘不了父親那時的眼光——裏麵有絕望,有安慰······竟似是永訣。也隻有這樣了,不然還能如何呢?至於楚歌,自己離去後,他自然就會把自己忘了的吧?兵荒馬亂的年代,誰還有談論私情的興致?那些青梅竹馬的往事,那些笑語情長,在風雨飄搖中是多麼渺小而悲涼。
然而即使生活是安寧而封閉的,她還是從侍女小童口裏聞得了一些外麵的事,也知道了古利和榮國的對峙——榮國的死士已經全軍覆滅,古利也是軍心疲憊,這將是最後的戰爭。如果隻是如此,尚可勉強一戰。然而,許久不見圖沙和蒙爾,這兩人,隻怕此時正在前線吧?雖然不懂兵家之事,然而她還是不難看出圖沙麵上時而迸發的好戰的光芒;就連平日溫潤的蒙爾,有時眼裏也會有淩厲的殺氣。這樣一來,隻怕她傾盡全力的維護,也終將沒有任何作用吧?——即使如此,她沒有向著那個看上去若無其事的王爺質問過什麼,盡管自由飽讀詩書,受的是儒家的教導,她卻也知道兵不厭詐,戰場上本就無任何信義可言。就如即便古利遵守約定,她也並沒有把握榮國不會在適當的時候伺機反撲。
作為一個女子的尊嚴將被置於何處,在夾縫中的生存會是如何艱難,這些也隻能由自己去麵對了。
“竟然到了這個地步了麼?”聽說前線的戰況,一向被認為是“妖妃”的楚瀟夜眼裏竟也有擔憂的光。要是別人知道了,一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吧?真是想不到,以楚歌的能力加上蘇伯伯的謀略,還是不能挽回麼?自己那個弟弟,從小便展現出了難得的將才啊。
“看來愛妃的父兄讓你失望了。”夜妃大驚回首,方才還在酣睡的皇上不知何時已經披了衣服坐在床沿,帶著一絲疲憊的神色看著他。看著猶自發愣的楚瀟夜,皇上的眼裏不知閃過什麼樣的神情,淡淡開口:“你苦心進入宮裏,一路走到今天,為的其實就是能夠利用自己得到的寵幸力排眾議,讓你的父兄能夠放手一搏吧?”再無疑問的語氣,對麵的男子帶著肯定的語氣字字堅定的出言:“我說的不錯吧,愛妃。”麵對這樣咄咄逼人的皇帝,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處在什麼樣危險的境地,楚瀟夜站在那裏,有些神色恍惚。沒錯,這個國家誰也不會知道,她根本就不是什麼妖妃,在這樣的國度裏,如果想要讓清正的父兄無所顧忌地做出一番事業,也隻有靠著自己的美色來為他們築起一道屏障吧?這樣,至少他們不會有性命之虞——多麼可笑的事情,臣子盡忠竟然是這樣難的事!然,為了家族曆代的清明,也為了得到百姓的口碑,在表麵上她不得不與家人脫離關係——這樣才能表現楚家的深明大義。她在背後撐腰,權臣也無法奈何;楚蘇兩家是有名的賢臣,學子百姓自也不會反對,如此一來,朝堂上鮮有反對之聲,也正是如此,楚蘇兩家才能合力保得榮國這幾年。不然的話,以兩家之力,外有敵國來襲,內有政敵奸臣,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能護得一國周全?而所有的恥辱和罵名,都由她在背後無聲承擔。一直以為自己就要這樣過下去,沒有想到,竟然有人能夠看得穿事情背後的真相!——來不及有絲毫的安慰,驀然想起了自己麵對的是怎麼樣的人,楚瀟夜抬頭,凜然不懼地看向那雙眼睛——那是和她數日前在偏殿看見的同樣的眼神。那時的感覺並沒有錯,一直以來,所有的人——包括日日相伴的自己都忽略和小看了這個皇帝。一個是掛著妖女之名的鏗鏘女子;一個是頂著昏君之稱的醉鬼,此時眼裏俱是毫不相讓的光芒。“既是如此,為什麼你還······”“因為我也不想讓榮國亡在我的手裏。”看到了夜妃眼裏震驚的光,皇上微微一笑,自顧自地說道:“你一定很驚訝吧?我何嚐不想出兵力敵,但是不行,朝堂之上多佞臣,有的還與外藩相互勾結,稍有異動便會麵臨四麵楚歌的局麵。隻有這樣才是最好的辦法。”楚瀟夜不語。的確,蘇家和楚家力敵古利,皇上隻作渾然不知,那些佞臣也隻會當作皇上是昏君在位,能夠為所欲為,一時之間也就不會引狼入室。一直以來以為自己已經是難得的隱忍,今天才知道原來皇帝也有著這般不能與人言的苦衷。自己苦心部下的局原來早就被人看破,可笑的是自己竟還不知。
不知怎麼,把話挑明,夜妃反而感覺輕鬆了許多:“那麼我一直都小看了你。”皇帝也是微微一笑,再也不複平日的萎靡:“任何一個能坐上皇位的人,心機都不會尋常。”“隻是”,略微有些遲疑,“這場戰爭過去,隻怕你······”“我知道。”打斷了皇上的話,楚瀟夜絕美的臉上是凜然不懼的笑容:“無論這場戰爭是勝是敗,禍國殃民的妃子都不能再留在世上。等到敵軍來犯或是我軍凱旋之際,妾自當自刎以謝。”皇上沒有再說話,直到夜妃告退,他尚自看著窗外的細雨默默出神,半響淡淡自語道:“不錯,誰都要有犧牲。”
榮國軍力多半已經覆滅,隻餘殘兵敗將。而古利軍因為蒙爾和圖沙的到來士氣高漲——這場戰爭,孰勝孰負已經分明。然而,古利人摩拳擦掌的時刻,並沒有料到,同樣的危險,竟然在無聲無息中逼近了他們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