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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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田妮的家裏,終於見到了準新郎。
新郎是個小公司的小老板,家境還是不錯的。跟我猜想的一樣,並沒有多出眾的外表,胖而憨厚,麵對我連珠炮似的刁鑽問題不停地冒冷汗,害得田妮一個勁兒地嚷︰“你別嚇壞人家?”
我笑,終於安心,為受夠了苦的田妮還可以擁有自己幸福。隻是,每天夜裏,總會有來曆不明的電話,劃破黑夜的寧靜,我有時候接到,電話那裏卻一片寂靜,追問半晌,對方才“叭”地掛線。
問田妮,她總是詫異,“竟有這樣的事?我卻是沒有接到。”
我卻不太相信,因為有時見田妮接到電腦,她卻總是一臉淒楚的,沉默不語。
我隱隱約約猜到電話那頭的人是誰,卻不揭破田妮的謊言。我一直沒有問她為何會離開那個男人?為何為突然決定結婚?如果田妮肯告訴我,她自己會說的。
在這樣有些緊張,有些不安的氣氛中,田妮的婚期一天天逼近。
周末,陪田妮逛街購物。逛了幾家商場出來,我跟田妮手裏都提滿了大包小包。華燈初上,被淡淡的暮色籠罩著的深圳像一朵初綻的芙蓉,散發出溫潤而華貴的韻味。
“我就是離不開這座城市。”田妮仰起頭,一邊走一邊道,“駱琳,還記得以前我們逛街最愛逛哪裏麼?”
我笑了︰“當然記得。”
那時候,我們逛得最多的地方是東門,因為那裏的東西便宜。那時候的田妮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像這樣大包小包地買名牌,逛名店。那時候的田妮和駱琳,都還很年輕。
“要不我們一會兒去東門逛逛。”田妮來了興致,“帶你重溫一下當年的感覺。”
“你還能走啊。”我忍著腳痛跟在她身後,苦笑,“逛了整整一天了,你這女人的腳是鐵打的嗎?”
“開玩笑!”田妮打開車門,把東西丟進後座,“我還懷疑你是不是女人呢?哪有女人像你這樣不愛逛街的?”
“誰說的?”我坐進車裏,把腳從皮鞋裏解放出來,“我不是經常逛書店……”
我突然收聲,目光落到車後鏡上,看到裏麵映出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我的呼吸頓住,全身的血液幾乎從身體裏抽離。
怎麼可能?我的身體開始控製不了的顫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拜托?逛書店是逛街嗎……”田妮的嘮叨忽地變成詫異的叫喊,“駱琳,你去哪兒?哎……你要去哪兒……”
要去哪裏呢?我衝出停車場,用自己也不相信的速度飛奔。那個背影,我隻是要找那個背影。是他嗎?是他嗎?那種波濤洶湧,那種排山倒海,那種慌亂無措,哦,明傑,明傑,明傑……
淚湧了出來,我的視線模糊一片,那個背影在車水馬龍的人流中消失,我發瘋一般地在街上奔跑、四顧、張望,哦,明傑,明傑,明傑……
“叭!”地一聲脆響。
我一個趔趄,踉蹌倒地,斷裂的鞋跟摔在我的腿邊,我的喉嚨發痛,大口大口的喘氣,心髒跳動的速度快得幾乎爆裂。明傑……慌張地從地上爬上,從腳上傳來的刺痛令我再次跌倒,我低下頭,這才看到腳踝處已經迅速地紅腫。
明傑……眼看著他再次從我眼中消失的恐懼演變成絕望的無力感迅速漫延,令我窒息,蒙住自己的臉,我發出了尖銳的哭聲,眼淚洶湧而出,身邊來來往往的行人不斷投來詫異的眼神,我毫不理會。
“駱琳……”田妮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手忙腳亂地撲到我麵前,“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我止住哭聲,怔怔地坐著,田妮忐忑不安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想拉我起來︰“沒事吧?咱們先回家去好嗎?人家都在看我們呢……”
疲倦和厭煩席卷而來,我木然地點頭。
認識明傑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對一個男人產生這樣強烈的感情。
他是晨晨的朋友,因為跟晨晨住在一起的關係,見過他幾次。我最初對他的印象並不深刻,他的外表並不特別出眾,隻是那雙眼楮,很特別,深邃、黝黑、深不可測,似乎可以穿透人心。
所以,當晨晨來為他作媒,我著實有些意外,一直以來,我與他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不想他竟如此注意我。
心莫名的一動,聽著晨晨說他細數我的種種,不知為何頭腦一熱,竟輕易地應了。那時候我完全沒有想過,要去求證晨晨所說的內容。
與明傑交往的過程其實是平凡的。總是我下班了,去他家裏,兩個人一起動手燒飯,然後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他最喜歡把頭枕在我的大腿上,讓我幫他掏耳朵。這些親昵的小動作讓我享受到久違的像家庭般溫情。現在回憶與他在一起的生活細節,感覺那時候我們就像一對幸福的小夫妻。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但這樣的日子,也並不是一點風浪都沒有的。在短短的一個多月的戀愛時間裏,我們就有過三次冷戰。我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我當初跟明傑之間的感情潛伏的危機是多麼昭然若揭,而愚蠢的我不但沒有發現,處理感情的方式還那麼幼稚。
明傑最大的問題是出門不愛知會人一聲,而我偏偏跟絕大多數女人一樣,最在意便是這個。頭兩次冷戰都是跟他在一起時,他突然不說一聲地離開,剩我一個人在家裏一等就是幾個小時不見人影,又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裏。我當時才跟他交往沒多久,不好意思學晨晨一樣,動不動就打電話追查男友的下落。盡管我把這種事看得很嚴重,覺得這是一個男人不尊重人和不負責任的表現,但是性格的倔強也不允許我主動打電話去追問,可是心裏的不滿卻不會因為不追問而消失,於是聚積起來,到最後一齊爆發。
這種事發生一次,我便幾天不去他那邊,也沒有一個電話。明傑也怪,從來不在事後給予我一個解釋,我不給他打電話,他也不給我打電話。我有時會忍不住怒氣向晨晨抱怨,翌時晨晨就會給我一個解釋說,他頭天是去了哪裏哪裏,上了船了才想起來給你打電話,可是又忘了你的電話號碼了。這樣的說法更讓我怒不可遏,多可笑,有多少戀愛中的男人會連女友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住?
但這怎麼也算得上一個解釋吧?盡管是由晨晨轉達的。氣歸氣,氣了幾天,又會牽掛這個男人,於是又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照舊過去他那邊,兩個人說說笑笑的,似乎前兩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可是我心裏的結卻越打越緊,而我深諳自己的個性,這種勉強自己,放下自尊求來的和睦,根本維護不了這段感情多久。
積怨終於在明傑第三次“失蹤”之後爆發了。那是新千年的第一天,我滿心愉悅地給他打電話,約他一起吃晚飯,明傑在電話裏應了。下午下班,我提著從菜市場買來的大包小包的蔬菜趕到他家的時候,卻吃了一個閉門羹,鐵門緊緊地鎖著,家裏根本沒人。鄰居在聽見我敲門的聲音後打開門來對我說,明傑下午就出去了,說有事給他打電話。
我趕緊打他的手機,接通後一直沒有人接,響了七八聲,那邊把電話掛斷了,我怔了怔,又撥,仍是一樣的情形,一連四次皆是如此,第五次電話撥過去,對方已經關機了。這令我勃然大怒,心裏冒起一股邪火,不依不撓的  勁上來了,於是改撥他的CALL機,從下午六點一直撥到晚上九點鍾,他一個電話也沒有回。
天黑了,街上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從廣場上傳來的禮炮聲震得樓房微微地顫動。人人都在外麵慶祝新千年,而我卻孤伶伶地坐在明傑家門口的樓梯上為這個男人牽腸掛肚,我從憤怒,到絕望,到傷心,到感到莫大的恥辱。我為他找了無數個理由,之後又一個又一個地將它們推翻。無論他在做些什麼,他真的忙到接一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了麼?就算一個普通人要來做客都好,作為禮節,如果主人回來不了,最起碼也應該向客人知會一聲的罷?你畢竟不是一個什麼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小孩子啊。我的自尊受傷了,我懷疑自己在他心目中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是不是我的一貫忍讓才讓他覺得有恃無恐?
再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我的自尊,我的驕傲,都不允許我再為他尋找借口。我收起自憐自艾的情緒,強忍住眼淚,從包裏翻出紙筆,寫了一張紙條︰“本人今晚遺失男友一名,從今日起宣告作廢,請撿到者自行處理。”
將紙條貼到他家的鐵門上,如果這段感情並不值得你珍惜,那就結束吧,拖拖拉拉從來不是我駱琳的作風。
那個寒冷的冬夜,鐵門上那張慘白的紙條在風裏瑟瑟,我看著那張紙條,想笑,可是眼淚卻先湧出。
臉上凝著幹涸的淚痕,我怔怔的望著漆黑的夜色。
那個讓我倍感恥辱,倍受傷害的夜晚,也像這樣燈火通明,熱鬧喧嘩。盡管我當時那樣毅然決絕,可是心裏不是沒有一點期盼的,我期盼著第二天明傑會給我一個解釋,隻要他肯給我一個解釋,我都會原諒他,可是沒有,第二天、第三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都沒有,不但沒有解釋,連他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明傑,是真真正正地失蹤了。
我有時候懷疑,我是真的因為愛明傑,所以才一直忘不了他?還是因為,隻因為他帶給我的傷害最深,所以我才一直這麼記著他?如果把那天的事隨便換成一個人,或者是林,或者是楊,我會不會仍是這樣一直對他念念不忘?我突然心虛了,自己都不敢給自己答案。
如果放在今天,我一定會追問清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絕不會讓它成為這幾年橫在我心間的一根刺,刺得我千瘡百孔,滿身傷痕,對感情充滿絕望。
“駱琳……”田妮小心翼翼地喚我,剛才我一定把她嚇壞了。
我轉過頭,對她虛弱地笑。
是不是一定得像田妮這樣,先放棄所有的希望,才不會絕望?
我突然下定決心,從包裏掏出手機,撥通晨晨的電話︰“你告訴我,明傑在哪裏?”
“呃?”晨晨怔住了,大概是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向她問起那個曾在我心髒插上致命的一刀,讓我拒絕一切的男人。
“姐……”晨晨吱唔著,隻有她才知道明傑傷我有多深,那些充滿哀戚的日子,她陪我拒絕一切,懷疑一切,恐懼一切。
“他在深圳嗎?我在深圳看到他了!”我相信晨晨一定知道明傑的下落,可是我從來不問,最初因為自尊和驕傲不肯問,最後因為麻木和疲憊不想問。可是直到剛才看到那個背影,龜裂的心底有著鹽巴抹過傷口的劇烈疼痛。我才知道,以為好了的傷口依然存在。那把刀原來還繼續插在我的心口上,踫一踫就流血不止。不拔出那把刀子,我的傷口永遠不會好,駱琳,你是那麼自私的人,你怎麼肯虐待自己這麼多年?
“深圳?他怎麼可能會在深圳?”晨晨詫異地驚呼出聲,“他……”
“他在哪裏?”晨晨果然知道他的下落,那個酷似明傑的背影,是他嗎?
“姐……”晨晨為難地,又有些擔憂地歎氣,“你一定要知道嗎?你忘了他不行嗎?”
“晨晨,你有責任告訴我。”我殘忍地提醒她,我今天的痛苦,有一半是她造成的,“有些事情,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姐……”晨晨聽出了我的堅持,猶豫半晌,才道,“好吧,這件事情也不可能永遠瞞著你,本來你們分手後我一直擔心你向我問他的下落,可是你卻一直都沒問,日子久了,我以為你已經忘了這個人了,沒想到你現在又突然問起,不過這件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現在告訴你對你的打擊應該也不像最初那麼大……”
“你到底要說什麼?”我的呼吸一窒,心裏閃過一絲不祥的陰影。
“姐,明傑他……”她頓了頓,“在坐牢。”
我倒抽一口氣,完全呆住了。
“姐?姐?你沒事吧……”晨晨在電話裏焦急地喚我,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我說明傑在坐牢。”晨晨重複了一遍,“所以你在深圳看到的人絕不會是他。”
“為什麼?”我猶未從震驚中緩過氣兒來,“為什麼事坐牢?”
晨晨又猶豫了。半晌過後給我的答案讓我想笑,我掛了電話,呆呆地望著車窗外一幢幢飛速倒退的摩天大廈。車後鏡映出我的臉,我逼上前,從眼角看見自己的麵容在幽暗的鏡片裏露出猙獰,像是戴著惡魔的麵具,充滿了怨恨和痛苦地扭曲著。
“嗬嗬……”我控製不住自己地尖笑出聲,聲音古怪而沙啞,田妮嚇了一跳,將車停到路邊,“駱琳你沒事吧?你別嚇我,你怎麼了?你表妹跟你說了啥?”
厭惡的感覺湧上來,我滑下車窗嘔吐,可即使這樣,仍止不住那瘋狂想笑的衝動。我的樣子完全把田妮嚇倒了,她拍著我的背連聲嚷嚷,“你別嚇我,你別嚇我,你到底怎麼了?”
臉上蛇行著溫熱,我才知道這麼多年幹涸的自己,又哭了。嗬不!我怎麼可以為這樣的男人再流一滴眼淚,我縮回座椅上,看到田妮擔憂的臉,她的眼中映出我猙獰的麵容。
那樣的猙獰底下,有著怎樣的悲痛和絕望?哦不!我再不願意再看到第二次。
“你知道嗎?”我笑,又笑,止不住惡心,“那個男人,犯的是強奸罪。”
什麼都可以解釋了,關於那個夜晚的一切。真相是這麼的令人作嘔,而我竟為了這樣的一個男人差點活不下去!我竟這樣墮落!封閉自己!拒絕一切!再也不相信什麼!嗬駱琳,你簡直愚不可及!
田妮歎息了一聲,憐憫地抱著我,輕輕拍我的背。
“你一定瞧不起我了,對不對?”我木然地望著前方,眼中沒有焦距。
“我為什麼要瞧不起你?”田妮的聲音很遙遠,“女人輸在總是把愛情當信仰,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光……”她低低地一歎,“我花了許多時間才擺脫這種信仰……”
我閉上眼楮,非常疲憊地︰“真的能擺脫嗎?”
“如何不能?我不企盼,也不希望。沒有希望,就沒有絕望。很久以前,我就決定不再絕望了。”田妮的聲音很安定,“駱琳,連我都可以擺脫,你那凶猛的生命力,怎麼可以為這樣的男人枯竭?”
我看了她很久,又流出了眼淚,我一直以為田妮在感情上是軟弱的,其實,軟弱的人是我,她比我想象的更堅強。
是嗬,一切都會過去,傷心或悲哀,痛苦或絕望,憤怒或恥辱,都會過去。
我曾經以為自己會死於傷心,結果傷心隻會讓心結上更深的疤痕。
不也一樣好端端的活過來了嗎?
我知道我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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