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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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我又開始做噩夢。
總是這樣子,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夜裏,我都被各種各樣不同的噩夢纏繞著包圍著,像是被一條條的猙獰的爪痕抓過殘破不堪的睡眠。
仿佛元神出竅,我看到自己在一條狹長黑暗的隧道中倉皇地奔逃。四周是一團黑漆漆的迷霧,我看不到光亮,也不知道隧道的終點。身後有一種神秘的,我看不清的令人恐懼的力量在不停地追趕著我,我頻頻回頭,卻看不到那逼得我透不過氣的東西是什麼,隻清楚地看到自己恐懼驚惶的臉。
黑暗中有一絲沉重的呼吸,若有似無地刮過我的皮膚,我的鞋子不知道掉到了哪裏,赤裸的足踩在砂礫的地麵,被割出一條條新鮮的傷口,腥紅的血味四散,那怪異如野獸般的呼吸仿佛更沉重了。前方終於有了一絲光亮,我欣喜若狂地向前狂奔,光亮的盡頭是一座閃著藍光的電梯。我無暇去想這電梯的來曆,飛快地關上門,抱著雙臂顫抖著蹲到一角,想,終於好了,終於擺脫了那可怕的追捕。
“丁鈴——”毫無預警地,電梯的門突然打開了,我驚恐地抬起眼向門外看去,門外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古怪的呼吸卻仿佛貼著我的耳朵舔過,無處可逃的我崩潰地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
我緊緊的抓住被單,用力睜開眼楮。
“丁鈴鈴……”
冷汗潸潸,我鬆了一口氣,聽出那隻是電話的鈴聲。
我想起這是那個經常在半夜而至的電話,想伸手去接,鈴聲卻戛然而止。我沒聽到田妮講電話的聲音,卻聽到她輕手輕腳地關了門,離開了屋子。
我爬下床,掀開窗簾。月亮從窗戶照進來,滿室通亮。窗外,天空是極深藍的天鵝絨色。田妮和一個男人站在這樣的夜色下。
從七樓看下去,我雖然看不清男人的臉,但知道他決不會是準新郎,那身形,倒有些像是那個曾豢養田妮的男人。兩人在樓下站了約十來分鍾,彼此沒有什麼過激的動作,當然我也聽不到他們之間的對話。
然後男人開車走了,田妮打開門,看到我坐在沙發上,一怔︰“吵醒你了?”
“我本來就容易驚醒。”我微微一笑,“何況是半夜的電話。”
“放心吧,再不會有這樣的電話來了。”田妮頓了頓,澀澀的微笑,“我已經跟他談好了。”
“他還找你做什麼?”我皺了皺眉,田妮不語,我歎了口氣,“算了,如果你不想說的話。”
“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田妮坐到沙發上,神情有絲異樣,“他說,他願意跟他妻子離婚,要我先給他一點兒時間。”
“他來給你企盼,給你希望了。”我冷笑,“你呢?答應他了?”
“不。”田妮淒楚地笑了,“我說過,我已經決定不再絕望了。”
我默默地看著她,聽著,田妮接著道︰“知道我是為何下定決心離開他的嗎?我想要一個孩子,雖然他說他不能讓我擁有他的孩子,可是我真的很想要,即使我不能完全擁有他,最起碼,讓我完全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我停止服避孕藥,終於如願以償。”
我詫異地看向田妮的小腹,那裏平坦如初,完全看不出有一個孩子在裏麵孕育著。田妮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別看了,沒有了。”
“他讓你墮胎?”盡管憤怒,但我毫不意外。
“沒有,還來不及。”田妮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他的妻子帶了親友來找我,我……從樓梯頂跌下來,孩子……保不住了。”
“竟然?”我憤怒了,“為何不告她?為何不告訴我們?”
“當時那種情況,她們可以推說是意外……”田妮喃喃地,眼淚湧了出來,“他請我不要告她,而且,到底是我不是在先,她是他的妻啊。”
“你……”我嘴唇發抖,氣得口不擇言,“你的心裏隻有他,他值得你用你孩子的生命來維護嗎?”
我一語擊中要害,田妮痛哭失聲,哽咽著模糊不可或辨的聲音,我的心驟然一軟,心疼地抱住她,讓她靠在我的胸口嗚咽︰“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流產,我連哭叫也不能……”
我能體驗她那種從喜悅安詳的天堂跌落,複入深淵之中的痛苦,怪不得,怪不得在短短的時間內,田妮竟蒼老至此︰“好了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不,不會過去……駱琳……當我摔到樓下時,像是聽到淒厲的兒啼聲……”田妮“嗚嗚”的哭著,泣不成聲,“那是我的孩子……絕望的哭喊的聲音……”
“不要再說了……”我把她抱緊,不讓她往下說,“再說下去對你有什麼好處?”
田妮哭得幾乎癱掉,軟軟的倚在我的身上。我默默地看著她,心跟著她一起疼痛抽搐。我知道,傷害田妮的不是害她流產的那個男人的太太。真正傷害她的,是那個男人對她的請求。
這就是促使她下定決心離開那個男人的原因了,沒有令她痛徹心肺的理由,還有誰能扼止她那種不要命的,凶猛的愛?
“他為什麼還要來找我呢?在我已經對他死心的時候?”田妮抬起淚眼滂沱的臉,一臉淒楚,“駱琳,如果他以前肯對我說這樣的話,我真的是寧肯把心都掏出來給他的啊……”
“很多人都是這樣吧?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後悔。不過,我懷疑,他真的愛上你了嗎?他真的願意為你放棄他的家庭嗎?還是隻是一種迷惑?”我看著田妮慟哭的表情,殘忍地提醒她,“像你這樣視愛情如生命的女人,要誘惑任何人都是容易的。”
“所以,我拒絕他了。”田妮止住眼淚,神情無比清醒,“我已經想通了,駱琳,一個女人任何時候都不能將自己的兩隻手全放到對方的手上,我不能再讓別人掌握自己的命運。”
芙蓉仍舊是芙蓉,隻不過被雪凍了幾年,沾著霜花而僵硬。
我微笑起來,握住田妮的手,“你會幸福的。”
一切都會磨滅,都會在時間中磨滅,不管當初是多麼刻骨銘心的感情。這條崎嶇漫長的人生路程,還有太長一段要走。不管我們與誰同行,其實都是孤獨一個人。
每天的早晨的清醒都是一場旅程的開始。不管有誰陪著,都隻是同方向的旅人。誰也不知道對方會突然從哪個轉彎處消失。末了,等你回過頭來,你會發現,當初的那些顛狂不過是一場可笑而荒唐的夢。也許到了那天,你還會為曾經的那些輕狂笑出眼淚。
那個電話果然沒有再來過,田妮的婚禮,到底還是如期舉行了。
婚禮簡單而莊重,穿著婚紗的田妮看上去雍容而美麗,有幾個瞬間,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如雅典娜般的田妮。
婚禮過後,我執意要走,堅決不肯參加她與新郎的麗江蜜月旅行做電燈泡,田妮和新郎無奈地送我到機場,一路上田妮仍不停地說服我,希望我改變主意,我隻是微笑著,不說話,聽她喋喋不休的抱怨。
新郎是個好人,想來不至於不堪忍受田妮的嘮叨,我壞心腸地笑。不是不明白田妮的好意的,隻是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即使是要旅行,我也隻想一個人上路。
臨進候機廳的時候,我一改嬉笑的態度,牽著田妮的手慎重地放到新郎的手上,一臉嚴肅地看著他︰“我把我最好的朋友交給你,請你給她幸福。”
田妮的眼圈兒立即紅了,狠狠咬著下唇不讓淚珠兒滾出,新郎握緊了她的手,望著我認真地承諾︰“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待她的。”
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我微笑著,拖著行李走向登機口的候機廳,田妮在身後哭罵︰“死女人,你有空的時候一定要來看我。”
真搞笑,這麼大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可是喉嚨竟然有點堵,我吸了吸鼻子,沒有回頭,大步向前走去。
到底是錢能通神,才一個多小時,我便從千裏之外的深圳回到了我熟悉的城市。憶起多年前那次深圳之行,我背著大包在充斥著各種異味的火車上擠了兩天兩夜,到被洪水般的人流擠下車的時候,兩條腿都浮腫起來,幾乎不能承受自身的體重。
過江的時候在長江大橋上看到渝中半島和南濱都掩在茫茫的白霧之間,重慶是山城,是火爐,也是霧都。我在這一刻突然這麼喜愛這個城市,這個就在昨天對我來說還是什麼都無所謂的城市,重慶嗬,它是平民的城市,我屬於這裏,這裏也屬於我。
我給安然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願意做Angel的家教,請他來晨晨家接我。
自從拒絕了姑父的好意,雙親對我的意見很大。我可以想象得到回家去會麵臨怎樣的情形,必定又是摔鍋砸碗丟盤子,然後叫來三親六戚勸服我要珍惜工作機會,寧殺錯,不放過。我不想再勉強自己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更不想回去惹他倆生氣,晨晨雖然不會介意我拒絕了她父親的“好意”,但是在她這裏再住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必竟沒有在她那區工作了。朋友倒是不少,可是大都已經成家,哪裏好意思去叨擾人家一大家子。我還可以去找楊,但是我又不想把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太複雜,想來想去,竟然是安然給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讓無家可歸的我突然有了一份工作和一個安身之所。
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和洗漱品,門鈴就響了,我打開門,安然帶著Angel站在門外。
“駱阿姨!”Angel高興地撲進我懷裏,“你終於回來啦,我好想你啊。”
“真的嗎?”我笑著抱起她,“Angel這些天在家乖不乖呀?”
“我好乖的,不信阿姨可以問爸爸。”Angel轉過頭看向父親,“爸爸你說是不是呀?”
安然微微一笑,並不答她,我把他讓進屋內︰“進來坐吧。”
“阿姨,深圳好不好玩?”Angel好奇地問我,“新娘子漂不漂亮?”
我笑了︰“要不要看新娘子的照片?”
“好呀。”Angel樂了,我拿出相薄,翻出田妮的相片給她看,Angel嘖嘖稱讚著,對田妮精致的頭飾和漂亮的婚紗喜愛得不得了,拿著相薄愛不釋手。我抬起眼,看向安然,從進門到現在,他還沒有說一句話,這有些不太像他的作風。
我突然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呃……我給Angel做家教這件事,小莊不反對吧?”
安然淡淡地一笑,我卻看出他笑容裏包含著嘲諷的意味兒︰“駱琳,你又在自以為是了。”
當著Angel的麵,我不好反駁他,心裏卻頗不以為然。若隻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為何又讓小莊包攬著自家的事務?難道你不清楚,對女人來講,這等於默許了對方的地位,給對方以承諾?
楊知道我回來,卻沒有去找他的時候,什麼也沒有多說,隻是寵溺地攏過我的頭發歎氣︰“你這個女人,總是這樣的倔。”
楊是最明白我的,這個男人清楚地知道我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施舍。雖然我進他的屋上他的床用他的浴缸,雖然他也給我做飯給我洗內衣給我做全身按摩,我們之間卻不存在著施與受。這樣很好,這樣的關係。楊有時候也會買花送給我,但是從沒有買過玫瑰,盡管他知道我最喜歡的花就是玫瑰,僅僅這一點就讓我相信楊是最明白我的。
“我一直覺得你的眼楮太小。”難得的周末,說那些掃興的話作什麼?我蜷在楊的懷裏,撫著他的眼楮嬉笑,扯開話題,“去割割雙眼皮應該好看些。”
“別亂動。”楊拉下我調皮的手,被我的話逗笑了,“我不知道你也這麼重皮相。”
“我一直都是重皮相的,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如此,林真能得逞?明傑真能傷我至深?安然又豈能一再撩撥我的情緒,而楊,我又怎麼肯和你保持這份關係?
原來,我在所有的男人身上證明的不是愛情,而是虛榮。
冷汗潸潸,我被自己的內心嚇住。駱琳,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再麵對安然的時候,因為有了了悟自身的坦然,反倒顯得從容。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竟能如此平靜地和安然相處,如此和睦地和Angel相處,相互之間居然相安無事。其實我雖然住在安然的家裏,但是真正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卻沒有多少,安然的工作非常忙,我見他的時間,並沒有我最初想像的那麼多。說是家教,實際上我的工作性質更像是保姆,所不同的是,我一周隻工作五天,從周一到周五。Angel已經開學了,我要接送她上下學,除了她在學校的日子,剩下的時間基本都是陪她度過的。雖然安然請有鍾點工做家務,但是我白天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也會為自己找些事來做,不知不覺就把做飯的活兒包攬下來了。就這麼安靜地生活在安家,從喧囂的盛夏到到飄葉的初秋,心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過。因為心態的平適,我在網上連載的小說《珠子》,也寫得很順暢,我保持著每天最少五百字的速度,雖然不快,但是我對這樣的成績很滿意,因為我投下了比平日更多的精神和感情,稍不滿意立刻就整段廢棄,重新寫,務求得到最好效果。
這樣挺好,不是嗎?活下來是多麼艱辛的事情,這世界的喜悅已經太少,能這樣的安靜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感受活著的喜悅,讓我以前極易暴躁的性格,變得沒有攻擊性。
這些年經曆了這麼多事,在我來說,似乎沒有什麼是不能忍耐的,但是沒想到,小莊卻無法忍耐了。
原本隻是奇怪,像她那樣美麗的,心高氣傲的女子,臉上應該總帶著高人一等的神情,不想應約而往,意外地看到她惹火的容顏竟抹著淡淡的哀傷。
茶樓的燈光幽暗,我和她默默地對坐,一句話都沒有說。半晌,我抬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茶樓的布置,心裏感到有些滑稽,這樣安靜的環境和幽暗的燈光最適合戀愛的男女喁喁情話,而我和小莊,什麼也不是。
“如果我要你離開安然的家,不做Angel的家教,你一定會覺得我欺人太甚吧?”小莊笑了起來,慘然的。
我沉默不語,小莊明白自己的唐突就好,敢情她仍把我當成她的假想敵,但她顯然高估了安然在我心裏的位置,我並不是因為安然的關係,才接受他給予我的這份工作。
“不管你怎麼想,我沒法控製自己。”她接著說下去,“我愛他,駱琳,他是惟一的一個令我渴望抓牢的男人,從來沒有任何人像他一樣令我充滿占有欲。曾經有一段日子我以為我得到他了,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永遠探不到他的內心世界……”
“我從沒想過要成為別人的威脅。”我淡淡地,打斷小莊的急切,“小莊,你不覺得,你找我是沒有意義的麼?”
“可是你對安然是有意義的。”小莊瞪著我,氣苦地道,“難道你感覺不出來嗎?安然很喜歡你。”
“你也說了,隻是喜歡罷了。”我刻意做出不理解的表情,罷了罷了,何苦讓這個為情所困的女人提心吊膽,誰也沒有破壞別人追求幸福的權利,“我還喜歡劉德華呢,按你的說法我豈非有性命之憂?”
“駱琳,你真的不愛他嗎?”小莊有些迷惑地看著我,興許真是有些不可思議,那樣一個男人中的男人。
愛他?我的身體有些僵硬。
我真的有愛過誰嗎?愛情到底是一樣什麼樣的物什?它可有形態?可有顏色?可有聲音?可有滋味?可有期限?為什麼這個詞隻讓我感覺到虛無飄渺和不可觸摸?
究竟……什麼才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