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自古忠義兩難全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4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陵輝覺得自己老了,頭一回切切實實的感覺到自己真的是老了。
    連一個妓女也無法製服。
    清瑤是那樣的狠,他忽然想起以前時日裏麵清瑤安坐在自己懷裏的帖服,那眉目帶笑的含情,原來真的隻是一個夢。
    誰料到尋常妓院裏麵一個半點朱唇萬客嚐的風塵女子,會有如此的本領?
    根本不需用武器,隻是飛舞著的雲袖輕輕帶過,就能將自己那把殺敵無數的禦賜寶劍淩厲的攻擊,輕巧化去。以柔克剛,克得絕情。
    陵輝皺眉,麵對千軍萬馬也不曾有過怯色的鎮廷將軍,此刻知道,自己在麵對一場不可能戰勝的局。
    清瑤不帶笑的臉,其實是有另外一番風情的,隻是自己並不常見。這個,才是真正的她。
    逢場作戲,所謂恩情,譬如朝露。
    陵輝不認輸。大喝的一聲,運足了勁,硬生生的向著清瑤眉心刺去。
    清瑤知道此招兵行險著,飛舞的雲袖竟然飄然而起,纏住陵輝的厚重大劍,往下一拉,就著力勢,身子向前一迎,沒有對陵輝露出的百般破綻進行任何的攻擊,隻是讓那劍,直刺中自己的右胸。
    陵輝驚愕。
    霧塬不解。
    鷲薇笑看。
    清瑤伸手握住陵輝厚重的緊握著劍的大手,勾起一個妖豔的笑,“大人,小女子有幸一直得你眷顧,這份恩情,此刻全做歸還。”
    從某種層麵上來說,身為鎮廷將軍的陵輝,對於湖淩軒在當朝伸展勢力,確實是給予了不少幫助。沒有陵輝等的那些權貴,也沒有今天的湖淩軒。
    “婊子,並不總是無情。”清瑤仍是笑著,手掌向著陵輝一拍,劍旋即抽離出身體,伴隨著那冷冽寒光抽離的,還有清瑤飛濺的,鮮紅的血液。
    “不想活了?”鷲薇揶揄。
    清瑤不甚為意,“死不了的。”
    陵輝看著自己相隨多年的寶劍,從來沒有想到會真的刺在清瑤的身上,不沾任何血液的劍鋒,讓他有種錯覺,他並沒有刺傷清瑤。可是抬頭一看,那青色的輕縵羅紗上開始蔓延的鮮紅,刺目非常。
    他確是做了。刺了清瑤的同時,也便就輸了。
    鷲薇微笑,清瑤不像自己,遇上的,總是贏。
    陵輝把劍一揮,任憑相隨自己多年的劍墜地。他神色自若,背手而立,霸氣非凡,昂然的頭顱,說著:“我輸了。”
    贏得漂亮。
    鷲薇向霧塬走進,已經破損不堪的身子,看得霧塬一陣心驚,她俯下身,為他鬆綁。
    他看見她的血,一滴滴的滴在自己的身上,蔓延在衣物上。冷的。
    她為他流的血。
    隻是為了一個賭局嗎?
    重獲得自由的手,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立刻扶上她的軀體,力度輕柔,不敢大力的觸碰,怕打擾了那些可惡的傷口。
    她的人,像她的血一樣冷。
    “……自當任憑處置……”忽地聽到那把熟悉的聲音,曾經的保護者,此刻的背叛者。
    人生何處不悲涼!
    鷲薇的雙眼不帶任何感情,“沒有絕對。”聲音還是冷冷的。
    向他遞來的手,閃著寒光。他不想接。
    一把極好的匕首。
    陵輝依然是挺立著,看著麵前眉目帶笑的清瑤,些許蒼白的臉色,依然那麼的妖豔。“止血去吧。你我已兩不相欠。”
    “還有事情沒有解決。”對於胸前的流血汩汩,清瑤本不想理會,但又想著一直流淌總歸是嚇人,於是巧手輕點穴道。
    霧塬走近陵輝,他沒有逃避自己的目光。陵輝的手輕拍上霧塬的頭,往日的慈愛又再呈現,“塬兒,你長大了。但是,仍然不夠。”
    鷲薇將匕首放在湖淩軒花廳離霧塬三步之遙的大理石桌子上,然後上樓,清瑤尾隨。她們不擔心,陵輝的劍,已經不會再被握上。
    “我隻想知道。”霧塬紅著眼眶,但是沒有流淚。沒有。
    “西陵有多長歲數,陵家就有多長。世家大族,你知道是怎麼樣的嗎?對於我們來說,那個守衛西陵的責任,是雙刃劍。你因它而生,也因它而亡。我的三個哥哥,你的另外三個舅舅。死在西陵的旗幟下。”
    “那是忠!”
    “愚忠!”陵輝說得平靜。“櫻是我最疼愛的妹妹。之所以入宮,是你父王一直懷疑我家的不忠。你的母妃,是人質。十四歲的年紀,已被選入宮中,櫻的天真,是不適合在宮裏生存的。若不是月紜,你們興許不會活到今天。櫻總是天真,父親也總是憐惜她。不讓她知道關於家族的一切,我們多年來護國有功,功……高蓋主。恰在此時,你以太子的身份出生……”陵輝歎了一口氣,“總歸是櫻的孩子,總歸是善良。你是不適合在宮中生存的。你以為你父王對你的母妃的寵愛是憐惜?以為使你和芳兒遠離宮中權力鬥爭是憐惜?你這樣的人,若是脫離庇蔭,在那樣的宮殿裏,會生存得下去嗎?你這樣的人,即使坐上帝位,也隻不過是另外一些人操縱的傀儡。”
    “我會改變的!”
    “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陵輝額上青筋暴現,“你登基之日,便是我族滅亡之時。我族在朝中樹敵太多,內在的亂臣,外族的蠻夷,總都盼著我們一死。外戚幹政,便是最好的刀!你絕對無法抵禦那些風風雨雨,本來就不擅權術謀弄的你,根本成為不了我族的依靠!……與其……與其讓你死在我們之後,別人的手中,受盡屈辱,還不如,我親手了結。快一些的話,你會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緊握的手,莫名的開始震動。“塬兒,舅舅沒有退路了。”
    霧塬倒退一步,不敢相信。
    “不是我先挑起的。那個九尾銀狐的影像,出現並不是無端。舅舅知道你前路一定多舛。舅舅是等不到那一天。”
    輕柔腳步聲響起。鷲薇與清瑤已經處理好傷口,換過衣,走了下樓。
    “西陵,氣數已盡。”陵輝說道,緩慢而堅定。“但是,你仍可賭一局。”
    鷲薇站在了霧塬的身後,那輕微的呼吸聲,教霧塬莫名的感到安全。
    清瑤是走到陵輝身後,看著那好像總是昂然站立的男子,柔若無骨的手,攀上了他寬厚的肩膀。
    “賭什麼?”霧塬詢問。
    “今日,你我倆人,隻能存活一個。”陵輝不帶任何感情的說出這句話。
    霧塬當下一驚,下意識想要後退,鷲薇卻在此刻。按住了他的肩頭。
    不給他任何的退路。
    匕首的寒光在霧塬麵前掠過。他怒號:“不!這太愚蠢。”
    陵輝搖頭,“所以我說,你,難以成才!你忘記我是那個前番想要殺你的人!”
    “舅舅!不必這樣子!四年以後,你再等四年!等我有了兵,有了實權!……我……我會改變這個局麵的!”
    “我說過我等不到!櫻已死。你卻還活著!本來我是想要用你與芳兒詭異的死亡為籍口,興兵侵襲皇城,以清君側為由,給陛下以示警,或是改朝換代,保我陵家。但是現在,我殺不了你。”陵輝忽然又一笑,“前幾夜,想要以刺客將你鏟除,以為事情簡單,誰曉得這間湖淩軒,竟有此能耐!”看了看鷲薇,那妖嬈的眉目巧妙地將犀利掩蓋,他這會輸了先著,也就認了,“我以為我能親身將你殺死……真的……到底是你的親舅舅,看著你長大,見不得你死在別人的手裏,也……也下不了手……我輸了……”
    “大人,”清瑤雙手環住陵輝的腰身,頭埋在他堅實的背上,“湖淩軒承諾了西陵霧塬四年。”
    陵輝一愣,馬上望向鷲薇。
    鷲薇從霧塬的身後走出來,站在他身旁,“我說過西陵氣數未盡。”
    “氣數未盡……哈哈哈……”陵輝忽地大笑起來。“可惜我……隻得活到今晚了!”
    “舅舅!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霧塬衝上前去,雙手搭上陵輝的肩,目光堅定。“我是男子漢,說得出,做得到!”
    陵輝看著這個親外甥,有著自己妹妹的影子,卻又有著自己本應效忠卻難掩怨恨的男人的骨血。一時怔忡,竟也無言以對。
    鷲薇的聲音響起,“陵將軍,必須,死。”
    “你!”霧塬回頭看這個表情冷漠得讓人心寒的女子,她妖嬈紅唇透露出話語冰冷刺骨。
    “我與你一個月前定下的賭局,賭你今夜,是否會殺死,踏進湖淩軒的那一位客人,今夜,隻有一位。”鷲薇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仿佛遙遙夜空傳來的聲音,飄渺而動聽,卻斷絕了霧塬的路。
    妹妹的清白,舅舅的生命。
    霧塬陡地覺得憤怒,拿起桌上的匕首,向著鷲薇就是一刺,狠狠地。“為什麼都是在逼我!”
    包紮好的肌膚又再撕裂開來。
    霧塬回過神,緊握住肌膚的手,被浸染上鮮豔的紅。他縮回了自己的手,不知所措的看著眼前的鷲薇,那匕首,插在她的肩上,早已經體無完膚的肩上。
    鷲薇把匕首出,雙目緊鎖霧塬,“看,其實很簡單,就像剛才那樣,隻需一插,直向心房,什麼都結束了,就這麼簡單。”
    這麼簡單,霧塬咬牙,不簡單!那人是自己的舅舅!
    “塬兒。”陵輝開了口,“我是得死的。有我在的陵家,對於陛下來說,總是心頭的一根刺,刺得他終日惶惶不可心安。我死了,他或許會看在櫻與陵家多年立的功的份上,放過我們一條生路。那麼你的兩年,父親他們等得下去。但是我,是等不了你長大了。我是得死的!若是你想要活著。隻要你活著的一天,我的任何反抗,都會是外戚幹政的刀,為你密謀的位。”頓了頓,好半晌,才又說道,“好歹你與芳兒活了下來。就像我與櫻,還活著一樣。真好。隻有一人的話,真的是活不下去。”
    霧塬跪在地上,雙手抱頭,開始疼哭,淚,又再肆無忌憚的滑落。
    真窩囊!他在心裏咒罵!
    鷲薇一直冷眼旁觀。這是賭局,所以,她不能出手。
    陵輝握上一直靜候在他腰間的,溫軟的手,歎了一口氣。“清瑤,欠你一個人情。最後再幫我一下。”
    “大人,”清瑤的聲音出奇的平靜,沒有往日的嬉笑悠遊,“如你所願。”
    這話聽得霧塬心一驚。抬起頭時,那自小以來一直仰望的偉岸身軀頃刻倒下,跪在自己的麵前,下意識伸出手,馬上接住了那具尚餘餘溫的身軀,衝擊力使得他跌坐在地上,可是不能接受的一幕卻已教他說不了話。
    又一個親人離去。母親,月紜,舅舅。
    哭聲陡地嘶啞了起來,卻在半晌隱忍了下去。隻餘默淚輕淌。
    霧塬抽泣著,緊緊的抱著舅舅。不再活著的舅舅。
    “你插手了。”鷲薇看著清瑤,“我的賭局,你插了手。”
    清瑤並沒有像以往一樣對著鷲薇打馬虎,她緊繃著的神情,咬緊的牙關,“你不記得了,我說過的,此後,你的每一個賭局,皆是輸!”
    兩人對視凝望,不說話。
    霧塬抱著陵輝開始冷卻的屍體,也不流淚。
    直至啟明星開始呈現,帶著霧水的清晨第一陣風吹進湖淩軒。
    鷲薇扯下與清瑤膠著多時的視線,蹲了下去,看著霧塬。
    “天亮了。”
    霧塬不說話。
    “我得送他走。”鷲薇搭上他死死交纏著,圍繞著的雙手。“有些事情,得要做的。”
    霧塬看著她,眼神倔強,帶著憤怒。
    “他死了。你還活著。”鷲薇一字一句的說道,“你還活著。西陵霧塬。”
    不再是小子的稱呼,此刻,她喚他,西陵霧塬。
    霧塬笑了一下。再深深的抱了一下陵輝。爾後放開手,站了起來,什麼也沒說,挺直著胸膛,向著樓梯,一步一步向著閣樓走去。
    不回頭。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