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簡走後的第二天，我用一把火燒毀了我所居住的那間小屋，然後收拾了些東西，踏上了與他相同的路。
    十七年不見，他又狡猾了些，料定我最怕失去紅城，才會用它設套，讓我在明知回城會是什麼結果的情況下依然選擇前往。
    紅城離那個小鎮並不算遙遠，步行十幾天就可到達。
    我還記得，紅城的冬天是極度寒冷的。
    我討厭冬天。
    那樣寒冷冰涼的溫度似乎是連人心都能凍結的。然而我在那樣的季節遇到了他，心裏的冰塊也被他身上太陽般的顏色融化。
    我穿著一身顯眼的紅，坐在雪地裏，坐在他麵前。天地茫茫浩大，白雪連成一片，整個世界，似乎隻有我和他兩個人。
    我問他：“活著好嗎？”
    他點頭。
    然後我笑了，因為一個幼稚的願望終於得以實現。
    其實，我隻是想有個人陪著我，替我驅散這無盡頭的孤獨。
    腳步忽然就停了下來。
    我垂下頭，看著自己長長拖在地麵且遮住了我半邊臉的灰色長發，忽然有些失神。
    我知道自己的行為無異於飛蛾撲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整個遺荒境中除卻慕昭月、唯夜燃和秦清，遺荒境剩下的四十五名城主中，隻有兩名曾是下生者，作為灰衣人的秋簡要奪下紅城主的位置，談何容易？
    紅城的城牆已在眼前。
    我微微勾起唇角。
    最後，還是回來了。
    這個承載了我生命中最重要記憶的地方。
    而今，我再次站在了紅城城外的荒郊之上，紅城高大的城牆曆經數千年的風霜，古舊得有些滄桑。厚厚的白雪包圍了整座城池，略略有些變形的西城門依然緊緊關閉著。
    多少年前，我就是站在這城牆之上，看到了倒在城外的他。
    紅城的西城門自我進入紅城之後就再也沒有開過，所以顯得極為冷清。
    西河邊高過城牆的大楊樹枯槁的枝椏上積著厚厚的雪，白得炫目刺眼，我一時竟然有些頭暈，兀自坐了下來。
    認識他是在我所認為的，十一歲那一年的冬天。那時那刻，他趴在這座橋上，長長的發癱在雪地上，眼中的恐懼藏都藏不住。
    那年，他僅有七歲，似是剛剛經曆過一次毒打，還中了一刀。
    我坐在他麵前，看著鮮血染紅他身下的雪地。他的傷口不斷淌血，身體漸漸變得冰涼，就連顫抖都顯得有些無力，頭發淩亂地散落在地上，太陽般的顏色也顯得有些黯然。他將僵硬的手遞到我的手上，然後死死抓住我的手指，像是在水底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他的眼眶濕潤著，眼睛紅紅腫腫，他死死抿著嘴唇。
    我笑著脫下披風，包住他的身體。
    我想我撿到的是個寶貝。
    “有我在的地方，以後都不用害怕，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
    他抬起眼，認真地看著我：“我全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隻要讓我活下去就可以了，我願意替你做任何事。”
    我摸摸他的頭：“別多想，把一切都看成理所應當發生的。”
    孩子的眼睛睜得極大，裹在披風裏的身體似乎有些回溫，臉變得有了些血色：“但我爹說，人做所有事都是有目的的。我知道的，爹爹養我，也是有目的的。”
    而我對著他微笑：“我也是有目的的，隻是現在不能說罷了。”
    目的僅僅在於，我想有個人陪著我。
    許多年後，依然是在這片荒郊，從未對我展顏的他微笑起來，朝陽般的麵孔絢爛了我的世界。
    然後，我看到他的眼角落下一滴淚。
    我覆在雪地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冰雪因為手掌的溫度度慢慢融化成水，身體驀然間變得無知無覺。
    紅城這個地方處處插著刀，每走一步，身上的傷口就多一道，待我終於跨出這座城的城門，全身已經變得鮮血淋漓。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將灰色鬥篷上的帽子扣在頭上，然後一步步向西城門走過去。
    若是沒有這場奪城戰，我是怎麼也不會到這裏來的。
    我抬手，折下一根楊樹枝，動作緩慢地在地上繞著自己劃了一個圈，之後扔下它。
    咒，鬼魍。
    我略顯遲緩地邁開步，直接穿牆而過。
    紅城的街道比十幾年前更為繁華，再加上近期要舉行奪城戰的緣故，眼前竟有了些人山人海的味道。
    我長歎一聲，仰起頭，恢宏的城主府矗立在低矮的民房之間，依然如過去般炫耀著主人的不可一世。
    府上最高處曾長年懸掛的紅色燈籠被取了下來，就連那塊“秦”字匾也已不複存在。
    “驚蟄？你怎麼來了。”秋簡的聲音含了些無奈和驚喜的味道，一雙手臂從身後擁住我，他尖削的下巴抵著我的肩，呼吸的聲音灌入我的耳朵。
    怎麼會在這裏碰到他？
    一瞬間的驚愕過後，我掙脫他的手臂：“抱歉，我不是為你而來的。”
    “那是為了什麼？”
    “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我退後一步，拉低了帽簷，“奪城戰開始的那天再見吧。”
    秋簡愣了愣：“你的意思是……你要參加奪城戰？”
    我點點頭。
    他怔了一下，抿了抿唇：“也對……長生和權力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個誘惑。”
    我抬起眼：“不瞞你說，長命水我也會做，那種東西於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
    他笑了笑，抬手來摸我的額頭。
    我避開他，向後退了一步：“就這樣吧，秋簡。”
    “為什麼要去參加那種比賽？”他眉頭微微蹙緊，“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和你站在對立麵上。”
    “我認為這無所謂。”我擺擺手，“在自己麵前，什麼都是脆弱的。更何況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站在同一個擂台上，又有什麼呢。”
    他愣了一下。
    我垂下頭，轉過身快步走上另一條路。
    隻要那個人不插手，最後的勝利者一定會是我。
    身後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