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為富饒之邑，以青蒼山脈為界，與北漠國各據半壁天下。百餘年來，兩大國俱以和平處之，西南、東北共十數小國，多為依附兩國，各國間開埠通商，交換有無，或有通姻。
    南翔國都長風城，繁華隱隱，祥光或可見，青石板路兩側高聳著密密嚴嚴的樓閣，白日裏，人聲喧嘩，熙熙攘攘。
    城西，人跡漸漸稀少，房屋也是老舊的很。一條破舊的窄巷，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青衣書生唉聲歎氣地靠在窗邊，懨懨地瞧著巷對麵斑駁的老牆，偶爾瞄向正在一旁打坐練功的人，眉頭漸漸蹙緊。
    “傻子，你去弄點銀兩來！”
    賀清聲忽地開口，道：“老夫不想再窩在這個破地方。”
    嵇朔緩緩地收回功，片刻，才睜眼看著對方，半晌沒有回答。卻聽那人念念地說起了他的損失，也是那日忽逢圍擊後，他才得知賀清聲一直遭到幾方勢力的追蹤和拉攏，這人被迫四處躲藏，卻每每都被尋找到，後來便幹脆就在長風城外的山穀間隱居了下來，以對方的說法，便是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半年多下來，也當真落得了好一陣子的清靜。
    前日，賀清聲的腳傷好了後，他們便一同進了城，但彼此身上都沒有銀兩，隻好尋了這裏暫住了下來。
    “再等上幾日。”嵇朔低聲回道。
    若利用忘機的身份，定能弄些銀兩來，但他是嵇朔，無法信任忘機原本所相信所效忠的那些人。當不能輕舉妄動，此一番若曝露了身份，他有預感，自己即便完成忘機托付的事情，也不一定能幹淨地抽身。
    這幾天，他的武功進步很快，法術也恢複了不少，當然這也要歸功於賀清聲的相助。所以隻需幾日的工夫，他便能夠恢複三成的功力，屆時自不必再擔憂。
    靜默了半晌，賀清聲忽地歎了聲，不耐地揮了揮手，“算了，老夫可不想再和長孫家的人有何牽扯。”
    “你趕緊把這裏的事情處理妥當，”他說，“然後陪老夫北上玩一玩。”
    嵇朔心中一動，他本就是這也打算的。靜默地注視著神采清雋的書生，他淡聲說道：“你若願意，我會替你在北漠安排個安全舒適的居所。”
    賀清聲挑了挑眉，“一個寄身之處就想打發掉老夫？”
    微微搖頭，嵇朔淡聲道：“隻是這樣，你不必再擔心無處可去。”
    他做這樣的安排，並非出於對方的救命之恩，而隻是因為這個人，這一個月的相處，讓他覺得很舒服，或許這就是朋友吧——雖然對方有點喜怒無常，對自己也是頤指氣使，但他還是感覺得出，這人對於他其實一直很關心。這麼一想，心裏頭似乎劃過一抹淡淡的暖意。
    他雖出身高貴，如今更是權傾一方，卻鮮少和人有交流，即便是曾經極為黏他的師弟，也是多年不曾聯絡。一個人處在高位之上，偶爾會有點茫然和寂寞。
    北漠曆代皇長子都在出生百日之後，當任巫王會在其魂魄裏封印護衛北漠的咒誓，隨後被送往虛靈山巫神教，培養為下一任的巫王，除了皇帝、巫王巫官、自己以及自己的母後外，沒有人知道巫神教之主其實才是真正的皇長子，連那些親兄弟，除非是後來繼承了皇位的太子，所有人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還有一個長兄的存在。
    嵇朔活了二十多年，除了這次外，總共隻離開過三次虛靈山，第一次是曆練，其後兩次都是為了巫神教和這個國家，秘密會見他那所謂的父皇。
    他這一生，隻因一個咒誓便被徹底地捆縛了，卻沒有失落、不平或憤怒，如是種種感情，許是自小修法導致現在的冷情冷心，也或許他天性便是涼薄。
    “在想什麼呢？”
    嵇朔怔了下，抬眸看向不知何時靠近來的人，對方微微彎腰，幾許興味地盯著自己看。
    “想得這麼入神，恐怕老夫剛才說的話你都沒聽進去……”
    微有迷惑地望進對方的眼眸，嵇朔輕揚起嗓音，“你說什麼？”
    狠狠地瞪了眼對方，賀清聲氣呼呼地坐在了他一側，道：“老夫都快被你悶死了！整天就知道練功修法……”
    嵇朔垂下眼眸，輕聲道：“那你說該做什麼？”且不說如今他亟需獲得自保的能力，就算當初還在巫神教，他每天也是過著類似的生活，日複一日地重複。
    忽地想起子午曾抱怨，說巫神教沒有一絲生氣……也是覺得這樣的生活太悶了吧？都說人世多繁華，讓人留戀不舍，他便也隨著那人的意願，在他能力足夠後，任其擔當厄釋一職。
    ☆巫☆王☆嵇☆朔☆
    走在喧囂的鬧市，嵇朔不自覺地蹙起眉，這人來人往的，擁擠異常，道旁商戶此起彼伏地吆喝，著實讓他心生不喜。
    適才賀清聲說想吃城南一家老店的糕點，他掩飾了下麵容，便獨身出來。對方嘴裏還幾分不滿，想要跟著一起出來，卻被他給攔了下來。
    據說今日乃南翔祈禮節，照往年的習慣，宮裏的那幾位都有可能會參加城中的拜典，若是讓那個肆意妄為的人出來，定少不得會惹些麻煩。
    繞開擁擠的大道，嵇朔根據忘機的記憶，從一條偏僻的巷子裏抄著近路。
    這條巷子，今日更是冷淒，想必人們都聚到城中去了。嵇朔遂放緩了腳步，幾分漫不經心地打量起這裏。
    ……忘機的神識裏，似乎對這裏有著一種奇怪的感情。他說不清，隻知道前麵那個紅色窄門後，其實別有玄機。
    心裏頭莫名地悸動，嵇朔微蹙了下眉，自然明白這不是他自己的感覺——忘機的神識，對這人間還有諸多的想念。
    遂順著對方的心意，他駐足站在紅色門前，仰頭看著黃舊的幡子隨風招展，門旁，守著兩座很小的石獅。
    忘味居。
    表麵上看來，這是一家古樸的館子，許是因為祈禮節，今天並沒有開門迎客。嵇朔抿緊嘴，在門前站了片刻，隨即轉身，踩著不緊不慢的步伐離開。
    幸而城南的老店還沒有關門，嵇朔付了錢，正要接過油紙包。眼神忽地凜寒，他遂不動聲色地收好糕點，看似不甚在意地轉身，便見一頂簡樸的坐轎緩緩地自麵前走過。
    從忘味居一直到這裏，他感覺到了有人在窺探著自己，一時還無法判別對方到底有無惡意，思及忘機的身份，嵇朔心中暗自警戒。
    這回沒有走來時的巷子，他選擇了從城中穿過——那裏人來人往，建築密集，很容易地甩掉跟蹤之人。
    遠遠地，嵇朔便見城中原本寬敞空曠的場地上聚滿了人，連兩邊的道路都是濟濟的人流。腳步稍頓，他看向場地中央的台基，有不少官兵把守。
    本不欲理會，嵇朔忽地察覺，似有一道不甚明顯的視線投在自己身上，當即看了過去，卻隻見得到喧鬧的眾人。
    ……按說他已經喬裝改扮了，該是沒人能夠發現他的身份。除非是剛才在忘味居那裏逗留了片刻，許是被人發覺，特此查探他的行蹤。
    嵇朔正思索著，人群忽地爆發出一陣騷動。他愕然地順著前赴後繼的人流看過去，便見一身絳紫華服的男子坐在輪椅之上，被人推到台基之上，其後跟著十數侍衛。
    練武之人，眼力自是極好。嵇朔愣在原地，看著年輕的男子似乎半點不在意身體的殘缺，俊逸的麵容上掛著如沐春風的柔和淺笑，低著眉張合著嘴，正在說著什麼。
    心跳猛地快了幾拍，嵇朔隨即反應過來，眉頭鎖緊——原來這個人，便是忘機的執念嗎？連死也不願離開，甚至於現在明明是自己控製了他的魂魄和身體，還會被這樣強烈而莫名的感情給影響了。
    喜歡。忘機的神識，告訴嵇朔，他喜歡那個人。
    長孫望聞，南翔國禦尊文親王……
    隱約覺得將來的麻煩遠不止自己所預料般，嵇朔遂不再理會心頭劇烈的悸動，極力避開擁擠的人潮，一邊甩開跟蹤自己的人，趕回下榻的地方。
    “怎麼才回來？”賀清聲正打著盹，忽聽有人推門而入，待一看，原是嵇朔買糕點回來了，“人很多？”
    “嗯。”
    將糕點送到這人麵前，嵇朔簡單地整理了下衣裝，便重新坐回矮榻上，盤腿便要繼續練功。
    “傻子，”賀清聲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水提了提神，隨即漫不經心地說道：“你何必這麼辛苦？咒誓隻是防止你有反叛之心而已，你還當真要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來練習九天歸回？”
    嵇朔麵色一凜，冷冷地掃向對方。
    賀清聲嗤笑，“你既猜出老夫的身份，難道還以為有什麼能夠瞞得住老夫？”
    聞言，嵇朔神情稍緩，這人十有七八是末侖祭司，陰陽術修得極致，便有不死不滅之法，這人至今活著也不足為怪，隻是他不懂，當初極力支持長孫氏的末侖祭司為何現在卻不再過問世事。按說，他須得仔細提防這人才是，但心底卻莫名地相信對方。
    “管修當年以為憑他一己之力，挽回德明王朝的沒落，結果還不是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
    賀清聲神情微有恍惚，說著說著便停住了嘴。
    這人和尋常有些不太一樣，嵇朔抿了抿嘴，正想著該如何開口，又聽對方忽地說道：“真是，老夫幹嘛要替你這個傻子擔心！”
    賀清聲撚起一塊糕點，自在地吃了起來，“這家店的糕點還是這麼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