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上) 第4章 誰見幽人獨往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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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斂住心神,向得宜館走去。漸漸的,眼前顯出得宜館的輪廓來。我與顧采女一同入宮,品階都不怎麼高。這得宜館原本是叫“清渠館”,皇上為了顧采女將之改成“得宜館”,又按照她的喜好裝飾了一番,由此可見,皇上對她當真是寵愛。
胭脂見我走來,躬身行禮,道:“主子正在裏麵等您。”
我點點頭,留下今昔,向殿內走去。
前殿空無一人,隻有幾個香爐冒著嫋嫋白煙,在空中騰起,繚繞幾圈,漸漸變得淺淡。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香味,我皺一皺眉,不太習慣這麼濃的香氣,抬腳向內室走去。
剛進內室,便感覺一陣香風襲來。我後退,旋開,裙裾綻開又落下,夾帶著叮叮咚咚的響聲,如泉水擊石。
顧采女這一掌落空,怒罵道:“你這個賤人,讓我在眾人麵前丟盡臉麵,該死!竟然還敢躲開我這一掌,混帳!”
我看著她因發怒而漲紅的俏臉,登時怒了。我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邊走邊說:“論妃階,我比你高;論年齡,我比你大;論背景,你亦不如我,你憑什麼囂張?一日之內打我兩掌,到現在還有手有腳,已經算是我恩賜了,不知好歹!”
她被我壓的說不出話來,隻知道狠狠地瞪著我。
我眯眼,抬起了手,揚到一半,想起邵暝暄說的話,又放了下來,隻對著她道:“若是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就走了,浪費時間。”
她抿著唇看我,一聲不吭。
我四下一看,看到桌上有一個繡籃,裏麵放著針線繡品,便走過去,拿起一個已經繡好的錦囊,道:“這個,我就拿走了,總不能來這兒一趟,空著手回去,不好對皇上交待。”
她惡狠狠地道:“總有一日,我要殺了你!”
我轉身離開,無所謂的笑道:“請便。”
出了殿門,便看到今昔一雙黑眸一眨不眨的看著胭脂,直看得胭脂背脊發冷。
我笑了笑,對胭脂道:“回去好生照顧你家主子,讓她不要大動肝火。”說罷便帶著今昔向濯纓池走去。
眼看離濯纓池越走越近,我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今昔,你可還記得那日的泊船小夥?”
今昔想一想,道:“主子說的可是周鄭?”
我點一點頭,笑道:“對,就是那周鄭。”
她眉頭微皺,神情不解:“主子怎的想起那人來了?”
我不自然的笑兩聲,道:“嗬嗬,沒什麼,不過是想起來了,問一問罷了。”
走了兩步,一抬眼,看到一抹白色立在湖邊,清冷如月。
我用扇子指一指那人,問道:“咦?那位是誰?”
今昔看一看,道:“那位是扶葉間的管秀儀。”
我一愣,重複道:“管秀儀?”
“對,管淩之女,管蘊儀。”
“嗬,看上去並不是蛇蠍心腸呢。”入宮之前,我將當年參與奪取紫影噬心一事的人一一查清,列入名單。這管蘊儀,便是其中之一。
“走,我們過去看看。”
走得近了,越發感覺這人清淡高雅,泠泠如月。她一身素衣,身形修長,立在湖邊如一株白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不禁讓人生出敬佩尊重的感覺,這樣高雅的人,隻能遠觀而不可褻玩。可是,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否近墨者而不黑。
管秀儀今日是因為胸悶,不想在殿內呆坐,便出來走走,不曾想會遇到我。看到我走過來,淡淡的行了一個禮,也不說什麼,扭頭去看池內的芙蕖。
我啞然,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問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呢?”
她扭過頭,將目光落在我臉上,反問道:“我與你熟麼?”
我一哽,睜大了眼看她,心裏暗道:這女子當真是孤傲。而後笑道:“你我初入宮門,縱使不熟,也是常理。今日既然相見,也是緣分,日後定會熟絡起來,不是嗎?”
管秀儀安靜的看著我,眸光平靜,冷的沒有任何感情,就這麼看著我,我亦微笑著看她。過了片刻,她又將頭轉過去,出神的看著大朵大朵的芙蕖。
我挑眉,不再緊追著不放,道:“我住在頤和軒,你若是有什麼煩惱,信得過我便來,信不過便罷。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她聽此,回頭,眼神變幻莫測。我一看她的眼睛,便知道我無意間說的話觸動了她心底的某一根弦。我心裏暗笑,麵上不動聲色的帶著今昔離開。
今昔摻著我的小臂,道:“管秀儀性子向來如此,主子不必在意。”
我把玩著從顧采女那兒拿來的錦囊,聞言,輕輕一笑:“我有什麼好在意的,”頓一頓,又問:“你覺得,那管秀儀如何?”
今昔略一沉思,道:“淡雅脫俗,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乃是一株冷如清月的白蓮。”
我未料到今昔會給她如此高的評價,有些驚訝,便道:“你如此誇讚她,倒叫我下不去手。”
她笑,道:“主子何不與她相處一段,再做決定不遲啊。若是當真清白如她,大可讓瀟將軍直接出手對付管家。”
我點頭,問道:“如此也好。你方才說管秀儀如白蓮,那秦麗人呢?她又是哪一株花。”
今昔毫不猶豫,道:“秦麗人是一株彼岸花。”
我驚訝:“彼岸花?”
“對,妖冶嫵媚的彼岸花。魅惑人心,煢煢而立,偏又一身傲骨。”
“魅惑人心,煢煢而立,一身傲骨。今昔,你還真是絲毫不吝嗇你的評價呢。你倒是接著說,我看你能說出她多少優點。”
她像是沒有感受到我的怒氣,道:“睿智,精明,有抱負。”
我冷笑,道:“有才華有抱負,我還以為你是在說一代女皇武則天。”
今昔迅速的四下一望,皺眉道:“主子也當真是胡鬧,就算是生氣,也不能在這人多口雜的地方說這樣的話,若是被有心人聽了去,主子還要不要命了!”
我看到她眼中的擔憂,僵持片刻,終於妥協,不再與她談論秦鳶,問道:“那羅婉儀呢,你又對她如何看法?”
難得的,她這次竟想了好久,然後搖頭歎氣道:“奴婢不才,不知道如何形容。”
“你不知道如何形容?”
她皺眉苦思冥想,糾結道:“容貌比之牡丹,有過之而無不及;氣質比之蘭花,更加清幽雅致;性子比之芙蕖,嬌柔恬淡更甚。”
我暗自思索,不禁咂舌,這女子,到底美到什麼地步?
回到頤和軒,張連見我回來,行禮道:“憐主子回來了,皇上已經睡下,請主子腳步輕些。”
我點一點頭,笑道:“公公放心,我知道了。”
推門進去,我調整內息,將呼吸放慢,悄無聲息的走至床前。邵暝暄已經熟睡,我看一看他,轉身走向貴妃塌,躺了上去。塌麵軟軟的,躺上去好像陷入細沙,讓人渾身放鬆。漸漸的,一股困意向我襲來,我不由闔了眼,漸入夢鄉。
一覺不知睡了多久,渾身輕飄飄的發虛。朦朦朧朧中,感覺耳上瘙癢,敏感的感覺到身邊多了一道鼻息,我完全出於本能的翻身下榻,右手在同一時刻迅速出手,扼住身旁之人的脖子。我發誓,這真的隻是本能,以至於當我完成這一係列動作的時候,我的眼睛還是閉著的。
正當我準備睜眼的時候,聽到一聲輕笑,然後便是邵暝暄的聲音:“動作快了不少麼。”
經他一嚇,我的困意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現在睜眼,未免太過尷尬。念及此處,我便始終閉著眼不動,假裝睡著。
兩人沉默了片刻,他輕輕轉一轉脖子,看我沒有反應,便掙脫了我的手。我被他驚得一身冷汗,隻能順著他軟軟的倒在地上。不要問我為什麼,誰見過睡著的人可以蹲在地上不倒的?
他站起來活動一下手腳,見我還躺在地上,叫我幾聲,我不應,他便走的更近,聽聲音,似是蹲了下來。我渾身僵住,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突然,一雙長臂將我抱了起來,我的臉頰觸到一個結實的胸膛。他將我抱起,也不再有什麼動作。倒是我,被他抱在懷裏動彈不得,心裏七上八下的,好不忐忑。
他就這麼一直抱著我,我的頭枕在他的臂彎處,臉頰貼著他的胸膛,完完全全的被他抱在懷裏。
良久,久到我已經熱出了汗,隻覺得一股涼風衝著眼睛吹了過來。我下意識的閉緊了眼,馬上又放鬆,不敢再動。邵暝暄看我睫毛輕動幾下,已經知道我是裝睡,便捉弄到:“你若是再不睜眼,朕就抱著你出去用膳,怎麼樣?”
我聞言,不禁咬牙切齒,卑鄙!他看我不動,抬腳便走。我連忙睜開眼,手放到他肩頭,連聲道:“我醒了我醒了,你快將我放下來。”
他笑,道:“可算是醒了,朕這胳膊都快要麻了。”
我臉一紅,啐道:“我又沒逼著你抱我。”
他不語,徑自看著我笑。我沒敢看他,慌慌忙忙躲開他的目光,走到門口,道:“今昔,現在什麼時辰了?”
今昔與張連一直站在門外,見我開門,今昔道:“已經酉時了,主子。”
“哦?已經這麼晚了,那宣膳吧。”
今昔看到我潮紅的臉,驚訝道:“主子的臉怎麼這麼紅,莫不是中暑了?要不要宣太醫來看一看?”
我結結巴巴不知道說什麼,隻得道:“沒事,不過是熱了一點。”
正滿頭大汗的應對著今昔,一雙手便纏上了我的腰,邵暝暄攬著我,道:“張連,吩咐內務府,多送點冰過來。”
張連應了聲,拉著欲言的今昔向禦膳房走去。我拍掉腰間的手,道:“皇上今日睡的過癮了?”
邵暝暄跟進屋內,道:“恩,好久沒有睡這麼熟了。”
我疑惑,問道:“皇上難道睡眠不好麼?”
他坐下,點頭:“恩,國事操勞,睡不安穩。”
我為他倒一杯茶,想了半天,道:“若是皇上不嫌棄,妾身以後給您按摩,怎麼樣?”
他喝口茶,笑著看我:“怎麼又自稱妾身了,剛才不是還自稱我的麼?”
我一愣,道:“皇上見笑了,許是妾身還不習慣,以後不會了,妾身會注意的。”
他擺一擺手,道:“無心之失,不用勉強自己。”
我點頭,讓張連將飯菜上桌。用罷晚膳,邵暝暄起身,道:“朕去清寧閣,你早些休息,改日再來看你。”
我也站起來,送他到門口:“妾身恭送皇上,皇上慢走。”
暮色裏,他帶著張連等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的向清寧閣走去,身影逐漸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清寧閣,羅估衣。
夜裏,我熱得難受,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便索性起身著衣,開門走到院子裏。
今昔聽到動靜,連忙出來,看到我,問道:“主子幹嘛呢?”
我回頭,看她衣衫未亂,便知道她定是和衣而睡,不由道:“不是說了讓你晚上好好休息麼,我晚上不用人伺候的。今天天熱,我睡不著,出去走走,你趕快回去好好睡覺。”
她攔住我,道:“現在已經過了宵禁時間,主子這會兒出去,萬一被人捉到,又要惹出事端來。”
我安撫地笑一笑,道:“無妨,憑我的身手,沒有人會發現。”
她見攔我不住,便回屋去了。
我一路走走停停,身上的汗下去了不少。不一會兒,隱約看到濯纓池的輪廓。我躲在樹後,待巡邏的侍衛走過,才現身出來,倚在湖邊的欄杆上享受著不時吹來的細風。夜如濃墨,白日裏巍峨宏偉的宮殿猶如一隻隻鬼影,隱在夜幕中,張牙舞爪。四下裏除了蛐蛐兒的叫聲,靜的過分,饒是我,也覺得涼意順著脊骨一路爬上來。我走到一棵粗壯的樹前,將後背靠上去,這才覺得好了一些。
因後背靠著樹,不再空空蕩蕩,我心裏也踏實不少。正愜意之時,就聽到極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收斂氣息,緊緊靠著樹,心如擂鼓。那腳步聲很輕,是刻意放緩的。那人溜著牆根兒走過,我眼力極好,驚訝的發現那人竟是一個侍衛!我暗自納悶,這好好一個侍衛,怎麼這樣鬼鬼祟祟?我略一思量,當下便放輕腳步,跟了上去。
那人極是謹慎,時不時停下腳步四下看看,再接著往前走。如此約摸過了一刻鍾時間,那人到了一處宮殿,閃身進去,再也沒了蹤影。我等了片刻,也沒再見著人,難道讓他發現了?不可能啊,若是跟蹤個人也能讓他發現,爹爹知道後還不得吐血三升再死一次?我蹲在原地喂蚊子,心裏細細思量。越想越不對,心下隱隱不安。我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出來,看著眼前一片漆黑的宮殿。
沒有牌匾,看樣子,這裏應該是後門。我繞著紅牆走,沒一會兒眼前便出現了燈籠的微弱光芒。我探一探腦袋,看到兩個宮人守在宮門前。我如一隻貓般悄無聲息地躍上牆頭,看向牌匾。扶葉間三個大字闖入眼簾。扶葉間?好熟悉啊。猛然,一道閃電劈過腦海。
侍衛,深夜,扶葉間,還有,管秀儀。
這個女人是瘋了麼,竟然敢做出這樣的事?若是被人揭發,定是必死無疑!我還以為她是有多麼清廉高潔,原來也不過如此。我飛身而下,無聲離去。
清晨一早,我坐在正殿品茶,今昔走進來,道:“主子,裕德堂寧良媛求見。”
“她來幹什麼?”
今昔垂首,道:“奴婢不知。”
我想一想,放下茶杯,“請她進來吧。”
不多時,一位衣著淡雅,五官端正的女子走進來,道:“妾身寧梓宓給顏容娘子請安。”
我抬手,道:“不必多禮,起吧。”
她站起來,看著我,眸光閃亮,熠熠生輝。
我隻瞧一眼,便徐徐笑開,道:“寧良媛請坐,不知一早來頤和軒找我,有何要事?”
寧良媛黑漆漆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緩緩道:“妾身想借娘子的勢力向上爬,不知道娘子可否應允?”
我眉梢一挑,不覺好笑,如此直白的人,還真是少見。片刻,我笑道:“想借我的勢力向上爬,該是要告訴我個緣由,不是麼?”
她垂下眼簾,複又抬起頭來,道:“妾身隻為報仇。”
我一聽,頗感興趣地看著她,問道:“報仇?那寧良媛的仇人又是哪位呢?”
她眼中淩厲之光一閃而過,沉聲道:“一國之母,沈濯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