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 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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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石屋陰暗狹小,牆壁和地麵皆用青石所造,門是雙層鐵柵,因深入地底,所以不曾安上窗戶,隻在屋頂角落處打了幾個通氣孔,用來通風換氣。屋子牆壁甚厚,雖在地底,裏麵卻不潮濕,通風孔道直通地麵,孔徑隻小臂粗細,相隔幾尺便有數道細密鐵柵交錯攔截,除去雨水和蟲子,其他什麼都進不來。屋裏就他一人居住,這是升到甲字組才有的待遇。這種單間唯一比多人石屋好的地方,便是多了個淨桶,會有人定時來清理,不至於連身上都沾滿屎尿臭味。
原本他住的石屋在地上,高處還有個小圓窗,能看見外麵的天光,知道日升月落,春秋寒暑。偶爾還會有烏鴉聞見味道,飛進來找吃的,隻是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就被送到地底來了。
來這裏多久,他不清楚,隻記得看守他們的侍衛,夏裝冬裝換過六次。他還記得來時自己六歲,哥哥七歲,爹娘有一日忽然外出,許久未曾回家。漸漸地流言四起,仆人們越來越心慌,一個個卷了值錢東西偷偷逃跑,他和哥哥都無法可想。後來他們被二叔接了去,開始看人臉色小心過活。忽有一日,同住的二叔二嬸叫了輛驢車,說是送他們去南京袁叔叔那裏,可等車子停下,卻已被送到一座石頭房子前。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後來聽那些侍衛說話,才知道這裏叫——“蠆房”。
再往後,便是刀劍、血腥、斷肢、屍首、咒罵、求饒、慘叫、哭號,周而複始,無休無止。
這一日不知有什麼喜事,蠆房裏的侍衛都喝了不少酒,個個興高采烈,說話走路山響。他們大力推門摔門,用腳踢著鐵柵高聲談笑,將屋外火把早早點亮,接著打開一間石室柵門,把一個孩子拖到地底石屋的正中空地上。
那是乙字七號,他今天的對手,在午間比試上敗給他,斷了右臂。這乙字七號功夫老到,舉止有禮,似乎出身名門大家,不知怎會淪落到此。也正因這點,搏起命來便心慈手軟,下不了狠招,以至於處處被動。往日他手下從無活口,可瞧這比他還高壯的人,一雙眼竟是難得幹淨通透,讓他莫名心軟,忽然不想就此一刀殺了,隻斷了這人一臂。
乙字七號手腳被鐵鏈所縛,坐在地上一臉迷茫,被折斷的右手軟垂在身側,不見夾板,顯然一直不曾醫治。一幹侍衛嘻嘻笑著提了個木桶過來,將桶內物事盡數澆到那孩子身上。他用鼻子嗅了嗅,聞出是桐油,瞬間隻覺渾身冰冷,一顆心砰砰狂跳。他霍然起身,瞪大雙眼,看著其中一名侍衛拿了張草紙撚成條,在火把上點燃,呲牙笑著往下一扔,那孩子頓時渾身著火,在地下不住翻滾慘嚎。
“你們做什麼!他不過是斷了手,請大夫來重新接上,休養個把月就會好的!”他腦中一片空白,頓時撲到鐵柵前怒吼出聲。
一侍衛一口啐在地下:“他奶奶的,還請大夫,休養個把月,什麼東西!你當他是少爺啊?”
“斷了手就是廢物!王府沒那麼多銀子養個廢物!”
眾侍衛圍在邊上哈哈大笑,睜眼看好戲,乙字七號滾得近了,便用棍子撥打,推回到空地正中。火光熊熊中,慘嚎聲漸漸微弱,那團人形火焰最終伏在地下一動不動,皮肉焦爛的奇異味道,充斥整個蠆房。四周關押的孩子,早已哭聲嘔聲一片,唯獨他站在柵欄後,雙眼直勾勾盯著那火焰,血氣上湧,渾身發熱,仿佛也著了火。
一名侍衛被看得心裏發毛,衝上來就是一鞭,他站著一動不動,鞭子抽在鐵柵上,劈啪作響。那侍衛打不到人,心情不爽,罵罵咧咧道:“狗娘養的,看什麼看!找死啊!你日後要是斷手斷腳,也他媽是這般下場!”
眾侍衛嘻嘻哈哈道:“老羅,你膽子夠大,居然敢動鞭子!”
“這小子可是王爺最心愛的,要是出了紕漏,仔細你的皮!”
那老羅恨聲道:“他奶奶的,若非這小畜生是王爺最好的蠆,老子非好好炮製他不可!活活整死他!”
“少吹牛皮,你能打得到他才怪。”眾侍衛大笑著起哄,齊聲噓他,“可別像那個膿包呂,一照麵就嚇得尿褲子!”
這一群人顧自說笑打鬧,混不把人命當一回事,似乎方才那孩子隻是一蓬野草,任由他們想拔就拔,想踩就踩,想燒就燒。
上次也是如此,辛字組的一個孩子得了傷寒,立即被侍衛拖了出去,再不曾回來。他隱隱知道那孩子會是什麼下場,隻不過從未像今天這樣,親眼瞧見地獄景象。
這裏,除生無大事,除死無小事。
現在活著難保下一刻就死,死了自會有人拖去或燒或埋,空缺的位置也自會有新來的生者補上。
下一次呢,下一次會不會輪到自己?自己又會是個什麼下場?
恍惚中,天氣忽然轉涼,似乎又換了間石屋,比原先的寬大許多,他已被搬出來一個人獨住。房中有鐵柵將之一隔為二,裏間是他的住所,外間擺著桌椅板凳。
有誰會來探望他嗎?……
……
石屋的鐵門慢慢打開,有人打著燈籠進來,手中提了個食盒,走到鐵柵前蹲下,把食盒打開,將飯菜通過貼著地麵的窄扁送食口推進柵欄,嘴裏絮絮道:“明兒個是黃道吉日,王爺想和那幫新來的江湖門客賭一場,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殺殺他們的氣焰,萬一王爺高興,說不定會讓那位來見你。”
這人專事送飯打掃,雖然多話膽小,為人不壞。自己似乎說了什麼,讓他連連搖頭歎氣:“你別看我,我還想多活幾年。當初老秦也是可憐你,可結果……”他伸手往牆角一個甕缸一指,“他還在那裏瞧著你呐!”
甕缸的大小,絕容不下四肢健全的成年人,此刻缸口處隻露著一個腦袋,顯然身子已被斬去四肢,硬塞進了缸裏。那人卻還活著,雙眼直勾勾的,茫然直視過來。
是老秦!
教過他縮骨功的老秦!
他心裏如同火燒,想衝上去救人,卻不知被什麼緊緊縛住,躺在地下動彈不得。有人在身後大笑:“秦重,你不是會縮骨功嗎?那就縮在這壇子裏,一輩子別出來好了!哈哈!哈哈!”
笑聲中,龍峻猛然驚醒,忽覺麵前有人,疾舉手扣住那人咽喉,翻身抬肘壓向對方胸口。那人猝不及防,輕易被掀翻,後背撞到床沿,隻聽呯地一響,頓時痛叫出聲,啞著嗓子罵道:“喂!你這鳥人!叫你起床怎地還要挨打!還有沒有天理了?”卻是錢滿。
龍峻定下心神,鬆開手看了眼天色,窗外一片漆黑,整個四秘營老家院子靜悄悄地沒有人聲,顯然眾校尉還在熟睡,不由皺眉道:“又不是例朝的日子,這麼早起來做什麼?”
錢滿揉著脊背爬起,前仰後合齜牙咧嘴一陣,沒好氣道:“今天是碧霞元君誕辰,城裏熱鬧得很,那姓柳的就住在碧霞元君廟邊上,你要去接人,趕緊趁早!不然就算你精通縮骨功,能把自己攤成一張薄餅,也休想從人堆裏擠出去!”
“牽強。”龍峻冷哼道,“有在人耳邊大笑叫起的嗎?”
“牽強個鳥!”錢滿瞪眼道,“要不是因為這個,我幹嘛放著好好的覺不睡,跑你這裏來挨打受氣?”
龍峻不說話,隻雙手抱胸冷眼看他。錢滿起先不甘示弱瞪眼對視,漸漸心裏發毛,忽地轉身就走,嘴裏罵罵咧咧:“隨你隨你!你愛幾時起就幾時起,你想什麼時候動身就什麼時候動身!反正老頭子不能按時見到人,挨板子的又不是我!”
耳聽這人一路嘀咕抱怨出門走遠,龍峻無奈搖頭苦笑。時辰尚早,但既已醒來,便不想再睡,遂起身將衣服穿好,隨手抓了抓頭上亂發,用根帶子草草一束,輕步走出房門。他現仍屬錦衣衛四秘營天字營,卻因表現出眾,指揮使錢彪讓他協理老家事務,暫領緹騎選鋒營,不用睡通鋪,有間自己的小屋。雖說如今更清靜自在,他卻有些想念那段嬉戲笑罵打鬧,汗臭腳臭混雜,鼾聲磨牙聲此起彼伏的日子。
城樓上五更鼓尚未敲響,借著殘月微光,龍峻稍稍舒展一下筋骨,極輕極快洗涮完畢。回到屋內,一眼瞥見桌上碗碟邊多了個油紙包,打開看裏麵好大一塊鹵牛肉,想是方才錢滿帶來的,不由一笑,撕了小半塊下來,拿起碟子裏昨晚留的饅頭夾著胡亂吃了幾口,就著隔夜茶水咽下。然後淨手整理衣裝,帶好關防書函,出門上馬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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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四月十八日,碧霞元君誕辰。
其實從一日開始,便有善男信女陸續前往左安門東四十裏外——弘仁橋東頭的元君廟酬願祈福。為表誠心,許多虔誠信徒,頂著碧霞元君像,在十七日就出發,或五步、或十步、或二十步一拜,直拜到廟前;更有甚者,提早三日,一步一拜,頂禮進香。等到十八日,慶典最盛。弘仁橋邊商販雲集,擺攤列肆,兜售麵點麻胡、歡喜團(糖稀和炒米團成的)、鬼臉鬼鼻(一種紙泥麵具),秸杆所編盔冠襆額式樣的草帽,還有鬃鬣串染的鬼須。坐轎的、騎馬的、步行的,幾步一拜的,如長龍一般,直排出幾十裏。領頭的進香者敲鑼打鼓在前方開路,幾百十人肩扛令字小旗、手舉各色繡旗繡幢迤邐隨後。隊伍裏有繡著七星的二丈皂旗,也有繡著碧霞元君號的三丈繡幢。更有能工巧匠,用數丈鐵杆曲折成骨架,紙糊布蒙,做成亭台樓閣崖水雲煙。再用鐵杆環托住小孩兒的腰胯,讓他們坐得穩當,用衣物蓋住鐵杆,將小孩兒放在樓閣雲煙中。遠遠望去,小孩兒似乎淩空而立,又或坐於彩雲之上,衣帶飄飄,宛如仙童。到那時,圍觀人群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四十裏許長一條道路,竟無一處空地。
柳姿的小院便在弘仁橋另一頭,離橋裏許。院子臨水而建,遠離行道,層林環繞,甚是幽靜。這裏平常冷冷清清,很投她脾胃,可苦了跟著她的丫頭墜兒。小丫頭剛到蓄發年紀,正是喜歡瞧熱鬧的辰光,卻陪她遠避鬧市在郊外靜修,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苦悶又怎能瞞過她的眼。每年隻有這段時節,小丫頭最是開心,總要去橋邊道上觀看遊行。柳姿怕她年幼被拐了去,隻好陪同遊玩,每次必買上一堆玩物吃食,直到滿身塵土、日頭西墜方回。那幾日,屋子裏必定擺滿了草帽、鬼臉、鬼鼻和鬼須,還有吃不完的麻胡和歡喜團。
原本四月十八日是小丫頭最盼望的日子,今年卻無巧不巧,錦衣衛指揮使錢彪下令,要柳姿這一天前往錦衣衛四秘營辦事。她雖已落藉全身,但因前塵舊事,至今仍不得自由,無奈隻有應允。如此一來,連帶墜兒也過不了節,小丫頭很是怨念,暗自絮叨了許久,很晚才入睡。可天還未亮,院子外便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柳姿素來警覺,周遭一有異常立時驚醒。耳聽那馬慢慢減緩速度,奔至門前停下,片刻後敲門聲響起,明白是接她的錦衣衛到了。來客極有禮貌,不像慣常公門中人那般,把門拍得山響,而是拿著門環輕叩,音量不高不低,正好能傳到屋內。
墜兒睡得正香,生生被叩門聲吵醒了,迷迷糊糊披衣起身支開窗,朝著院門沒好氣大聲道:“敲什麼敲!還沒起呢,卯正再來!”
門環叩擊聲沒有停,不急不緩,不緊不慢,聽久了竟仿佛有種音律在。見門外那人不消停,墜兒著惱道:“喂,你這人耳聾麼!都說了卯正再來,怎的還敲個不停!”
敲門聲仍舊一下一下,不依不饒,像是直要敲到地老天荒。墜兒被吵得睡意全無,不由火冒三丈,胡亂穿上外衫,氣衝衝跑出房門。柳姿其時早已穿衣起身,怕她一個小丫頭吃虧,忙掌燈跟在後頭。墜兒直衝過前院,拉開大門罵道:“你敲魂啊!現在才什麼時辰!官老爺早朝的時候都還沒到呢!沒聽說我們家的規矩……”
這會兒五更未到,天還沒有亮,門外黑乎乎的,隻有一個模糊身影靜靜站在簷下。墜兒罵到一半,柳姿正好拿著燈近前,憑借燈光,小丫頭這才開始打量敲門的人。哪知抬眸便撞上一雙漆黑不見底的眼,那雙眼睛遠比夜色更黑,微弱燈火映在眼底,頓時燦若星辰。無端端地,她忽覺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直跳到嗓子眼,像是要蹦出腔子去,嘴裏要說的話,腦子裏編排好的句子,也被跳得無影無蹤。
墜兒忽然啞了嗓,倒叫柳姿大感意外。要知道這丫頭一旦開口罵人,必定連珠炮一般,不罵個痛快絕不停口,難道是吃了暗虧?忙上前凝目細看,卻不見有什麼異樣,這丫頭隻是目不轉睛瞧著來客,有些呆怔。見她這幅模樣,柳姿恍然失笑,轉頭去看,來者果然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俊俏後生。他身量雖普通,人卻挺拔,一頭微曲亂發草草束在腦後,但並不讓人覺得邋遢。身上皂衣半新不舊,漿洗得幹幹淨淨,穿起來略有些寬鬆,顯得身形瘦小,可從他卷起袖口露出的一截古銅色結實小臂來看,應該不是弱不禁風的官宦後代。
那後生見她近前,拱手施禮,張了張嘴,卻又不說話,似乎在為難該如何稱呼。柳姿輕咳一聲,伸手在墜兒臂上輕輕一掐,對來客福了一福還禮,微笑道:“這位哥兒有禮,妾身柳姿。”
墜兒這時才醒過神來,想起自己蓬頭垢麵,衣衫不整,一張小臉騰地紅了,轉頭就往屋裏跑。柳姿無奈搖頭,對那後生笑道:“這丫頭平日裏被我寵壞了,口無遮攔,不知禮數,哥兒莫怪。”
“柳娘子客氣了。”那後生對墜兒的舉止恍若未見,再次躬身一揖:“我叫龍峻,錢指揮派我來接娘子。”
柳姿道了聲有勞,看他一眼,抬手向院子內虛引,掌燈當先走了幾步,停住轉頭回瞧,再走幾步,竟又忍不住回頭細細看他,片刻後笑問道:“我瞧哥兒不像新人,進四秘營幾年了?”
“三年。”
“上次去老家沒見過你,是在大漢將軍營做事?還是在……?”
龍峻答道:“緹騎選鋒營。”
柳姿喔了一聲,又問:“排什麼名號?”
“現在是天字一號。”
柳姿略有些訝異:“年紀輕輕的,可了不得。”
“柳娘子過獎。”
柳姿瞥一眼他頭上亂發,笑問道:“你這頭發……是天生的?”
龍峻點頭:“祖上曾與色目人*結親。”
“難怪,鼻子挺,眼窩深,五官輪廓突出。”柳姿恍然,眯眼將他細細打量,笑道,“隻不過,你這相貌太俊了,做密探可有些麻煩。”
龍峻不說話,隻是眨了眨眼。期間墜兒低著頭跑回來,一言不發從柳姿手裏接過燈去。這短短片刻,她已將衣衫理得齊整,頭發梳得光潔,隻是雙頰依舊酡紅,不肯開口說話,不敢抬頭看人。
見她這幅小兒女模樣,柳姿啞然失笑,當著外人不好打趣,轉而仔細端詳龍峻,歎了口氣:“你這雙眼睛,也真是個禍害,我要是還年輕,必定才一照麵,魂魄就被你勾了去。”
龍峻默然一陣,停步拱手肅容道:“還請柳娘子指點。”
他忽然這般認真,柳姿不由一愣,隨即笑道:“你去大漢將軍營不好麼?那裏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人。”
龍峻不答,隻淡淡一笑,轉過話題道:“等天亮開了城門,人多擁堵,我們就走不成了。柳娘子有什麼要帶的,可讓我提到車上去。”雖說那笑容裏沒什麼情緒,柳姿卻隱約覺得,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色目人(「各色名目之人」)是元代時對來自中西亞的各民族的統稱,也是元代人民的四種位階之一,廣義上的來講,一切除蒙古、漢人、南人以外的西北民族都算是色目人。包括被蒙古人征服並帶入中國的阿拉伯人、波斯人(花拉子模人)、中亞突厥語人、粟特人、吐蕃人、黨項人、中亞契丹人等,其中波斯人比例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