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夜啼 公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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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裏,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
之所以說他特別,是因為,別的人是被錦衣衛連拉帶拽拖進來的,而他雖有軍役在後押著,卻是自己好端端走進來的;別的人進了詔獄牙關交戰、渾身顫抖,而他卻走走看看、東瞧西瞧,一臉的好奇。
這人是兵部武選司的員外郎——葉信,字偉誠。以前在經筵上,是皇帝最喜歡的講官,現今也是倍受寵信的紅人。
可惜即便再受寵信,也終究比不過從皇帝小時候就陪伴在側的劉靖忠。今天葉信隻是很委婉的提了個小小建議,希望能推遲加劉靖忠太子少保銜,結果就被皇帝丟到詔獄來了。不過小皇帝還是念舊情的,至少沒有當場賞他一頓廷杖,也沒有直接把他丟給東廠。
太後已經去世,宮中再無能壓製劉靖忠的人,內閣眼看這老太監坐大,卻毫無辦法可想。他知道恩師心急如焚,便自己當了第一顆石子,投石問路,探一探皇帝的底線在哪裏。
葉信在獄卒的帶領下,慢慢走進詔獄。這所外麵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監牢,不知有多少達官顯貴、奸忠賢愚在裏麵喪命。甬道上倒也幹淨,看起來剛用水衝刷過,不過仍有一片片暗紅印記,也不知是被多少年的血汙沉蝕留下來的。
裏麵牆壁堅厚,陰暗潮濕,有濃重的黴氣、散不出的血腥和些微腐臭,看他皺眉掩了鼻,獄卒譏笑:“這還算好的了,龍大人接管之前,牢房裏麵我是一刻都不願多待。”
葉信眉毛突地一跳,這位龍大人名叫龍峻,現任錦衣衛指揮使,一年前剛剛上任,在滿朝文武眼中,那是如同噩夢般的存在。官員們時常談論揶揄鴻臚寺的禮官“王唱袁哭,薑辣李苦”,私底下膽敢拿當朝太傅——首輔趙謹言開涮,甚至常常腹誹司禮監掌印太監提督東廠的劉靖忠,但惟獨一人卻是絕對不敢拿來開玩笑的,那就是錦衣衛指揮使——龍峻。
最早聽說此人大名,是在這位接任錦衣衛指揮使的一個月之後,原本北鎮撫司詔獄從前幾任指揮使手上,就已經獨立出來,抓人審訊處決都是自行處理,然後直接向皇帝稟報,無需通過本司。也不知他用了什麼通天手段,居然短短一個月內,就輕輕鬆鬆讓北鎮撫司重歸錦衣衛指揮使掌控。一時間,關於這位龍大人的各種傳言在朝堂和官員間流傳,簡直把他宣揚得如同九天神魔一般,使得葉信對他興趣極濃,卻一直沒有機緣得見。
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半個多月後,他便在文華殿的經筵上見到了龍峻。葉信其實早已不做講官,可是小皇帝喜歡聽他的課,硬是把他叫去主講。那天是小經筵日講,一應勳臣、內閣大學士、大小九卿、錦衣衛指揮使等諸京官都無需陪同,可卻不知怎的,小皇帝把龍峻也叫了來。
那日龍峻穿著大紅圓領補服,頭戴烏紗帽,雙手於身前交疊互握,眼觀鼻、鼻觀心,神色淡淡,立在皇帝右側。葉信看到,很是愣了一陣,他原以為這位龍大人是怎樣的三頭六臂、凶神惡煞,卻不想隻是一個身量普通、麵容清俊、頜下微須、沉默冷淡的平常人。在那群高大魁梧的大漢將軍裏,越發顯得瘦小不起眼,但那些彪形大漢對待他,卻是戰戰兢兢,神色裏透著恭敬和畏懼。
經筵上葉信講的是《孟子》,他向來愛旁征博引,且妙語如珠,小皇帝聽得仔細認真、眉飛色舞,講到詼諧處,在場人人莞爾。唯獨龍峻仍是那副寡淡的表情,也不知是因為沒聽懂,還是因為沒興趣。
第二次見,卻是在奉天殿外,許多大臣因勸諫惹惱了皇帝,齊齊被罰廷杖,受罰官員共計一百一十三名,指揮使龍峻親自監刑。他仍是那樣靜靜站著,雙手在身前交疊互握,在如雨棍棒聲中,百多號人慘嚎聲裏,神色淡然,眼底無情。
之後,葉信曾有多次看見龍峻監刑,每次俱是同一站姿,無論他的雙腳腳尖是往外開還是朝內攏,臉上都是一樣的冷淡,不悲不喜,無心無情,仿佛帶了個麵具。私底下時常有官員暗地裏咒罵此任錦衣衛指揮使是個冷血惡鬼,葉信最初深以為然,卻在另一次廷杖中,想法有所動搖。
那日受罰官員裏,有數位是他的年誼及好友,葉信勸救不成,便在瞪視龍峻的眼裏也帶上了恨意。然而盯得久了,慢慢就發現,這位龍大人雖然麵無表情,眉頭卻是輕輕皺著的,一直都未曾鬆開。這一皺,便顯得那張麵具頓時生動起來。
又半年過去,葉信忽聽到部裏的官員彈冠相慶,說是龍峻因私自帶皇帝出宮遊玩,被太後責罰,打了三十杖。眾人一致歡笑慶祝,往日打人者,今日終有報應。葉信不由苦笑,若是這些人知道,受刑之後,龍峻說了幾句話,使太後皇帝抱頭痛哭,兩家都暗地賜下傷藥,不知他們還笑不笑得出來。
自此,皇帝對龍峻越發器重,也使得葉信對他刮目相看,此人心機手段,實是深不可測,遠非這些讀聖賢書的文人可比。
獄卒帶著走了長長一段路,來到一間單人囚室前,打開牢門讓葉信進去。葉信借著高高囚窗透進來的光亮,打量一下四周,歎了口氣,老老實實在牆角的木床上躺下。
既來之,則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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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他坐著數牢房牆上的磚塊,第二天蹲在地上數螞蟻,到了第三天,居然還是沒人來理他,好像人家把他往詔獄裏一丟便忘掉了,這就讓葉信感到鬱悶了。他滿打滿算,進詔獄定會先有一頓殺威棍好吃,正愁怎麼叫人送棒瘡藥進來,誰知卻遲遲沒有動靜,這叫他以後出去拿什麼向同僚吹噓?
葉信想到這裏不由暗自好笑,什麼時候他居然和那些言官一樣,以蹲詔獄為傲,以受廷杖為榮了呢?
他向來對士大夫奉為金科玉律的道德規則頗不以為然,曾取笑子同“沽名賣直”,為此還被恩師好好訓斥了一番。
子同名楊誌和,跟他是同一年的進士,當今太傅,文淵閣大學士,首輔趙謹言是他兩人的恩師,一起進翰林院被點為庶吉士。不當經筵講官之後,葉信進了兵部,楊誌和進了都察院。葉信知道恩師是偏愛子同的,但卻對他寄以厚望,希望他能在兵部曆練曆練,然後早點入閣,不曾想自己卻先一腳進了詔獄。
整日閑坐不免無聊,葉信無不歉意地想,阿如懷孕快九個月了,雖有子同夫妻代為照顧,不知會不會因為焦急擔心他而動了胎氣。照兒年紀小了點,勸諫之前那晚自己吩咐她做的事,不知道是否件件記在心上。
正胡思亂想,甬道裏忽傳來腳步聲,葉信從床上一躍而起,心想:等了這許久,該來的總算是來了。然而這次他卻猜錯,那腳步聲在他門前停下,打開了對麵囚室的牢房。葉信從牢門小窗上看去,來的人亮藍色曳撒,身形高大健壯,是錦衣衛裏地位僅次於指揮使的指揮同知——童虎。
見他進了對麵囚室,獄卒掩門退到遠處靜候,詔獄牆壁甚厚,牢門緊鎖,室內說些什麼全聽不到。過了一會兒,童虎開門出來欲走,室內那人忽然喊道:“叫龍大人來,我隻和他說。”
童虎臉上露出了然的微笑,眼裏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敬佩,點頭應允,示意獄卒把門鎖上,然後轉身來到葉信囚室前。
開門之後,葉信哈哈一笑:“真想不到,這次居然是童大人親自前來,信實是受寵若驚。”
童虎卻不是來用刑的,隻是站著像看怪物一樣看他良久,然後遞給他一個包袱:“這是前幾日,令千金守在詔獄門口,托龍大人轉交給你的。”
葉信忙伸手接過,他知道裏麵是一堆書籍,之所以現在才送來,必是有人懷疑其中有所夾帶,要細細查過。
童虎離開之後,葉信打開包袱取出書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時間正可以看平時來不及看,或是還需細看的書籍。
拿出一本翻了幾頁,忽見有幾處原本看了頗不讚同的文字邊上,自己批注的“狗屁”後麵,多了“不如”二字,墨漬尤新,大概是前幾天剛寫上去的。不由一愣,看筆跡剛勁有力,淩厲飛揚,決不是子同,也不會是阿如和犀照,葉信怔怔地想,難不成是接收查書的龍峻?頓時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狗屁”“不如”,怎麼看也不像是那個表情寡淡、神色冷肅的錦衣衛指揮使大人會寫的。
正自費神猜測,忽聽獄卒去而複返,丁零當啷拿鑰匙開了對麵的牢門,恭聲道:“龍大人,請!”
葉信又是一驚,這甬道裏極其安靜,便是落針也能聞,可他適才隻聽到獄卒的腳步聲,完全察覺不出後麵居然還跟著一位,這人走路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忙跑到門前去看,卻見那個黑色的身影一閃,已經進了囚室,門也隨之關上。
過了半晌,牢門重新打開,龍峻慢慢踱出,示意獄卒鎖門之後,便站著許久不動。他雙手反剪負在背後,微低著頭,臉隱在烏紗盔笠的帽簷陰影中,瞧不見有什麼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葉信看他站在門前沉思,腦子裏盡是那剛勁飛揚的“不如”二字,忍不住高聲說道:“龍大人,我可不可以要些蠟燭?不然晚上沒法看書。”
龍峻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忽然一笑:“好。”
雖然那笑看上去冷冷淡淡沒有溫度,但葉信卻在他眼中捕捉到一絲促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