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第七章 借刀(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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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穩茫然抬頭,望了一會兒房梁,接著起身把椅子搬到龍峻麵前,伸手又一次仔細把脈,良久方才開口:“龍爺,我午間診脈時便已察覺,除去那活物,你體內毒素如今雖然量少,但品種繁多,卻又相生相克,趨於平衡,不知是用來約束王蟲,還是用來克製纏綿劇毒的。”
    “二公子的意思,我今晚能在‘好夢沉酣’中保持一絲清明,體內的這些毒素功不可沒?”
    唐穩點頭道:“這隻是我的猜測,具體情形,恐怕還要等取到龍爺的血液驗過才有定論。”說罷長歎一聲,對那夜府主人師徒感到由衷敬佩,“製這藥的人,真是個天才!”
    龍峻支頤沉思不語,許久方問:“依你看來,如若有人對我用藥,是會打破這種平衡,還是會毫無影響?”
    “這卻難料。”唐穩把脈細想,好半晌才放開手,“那要看是何種藥物,藥性如何。況且,龍爺體內還有一個疑似王蟲的活物在,這是最難確定的因素。”他頓了一下,小心問道,“龍爺所說的用藥之人,可是指溫晴?”
    “明日我約她相會,需要早作準備。”龍峻瞥他一眼,點了點頭,“你真不知道此人用藥習慣?”
    唐穩隻得再次保證,一臉坦蕩,態度誠懇。龍峻看著他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但自己的確對溫晴用藥手法不太了解,倒是問心無愧,也不怕這位大人懷疑。他雖已猜到那拜帖十有八九會送給溫晴,可聽龍峻親口承認還是有些意外。一個是世交朋友,一個是雇主東翁,明日相會,也不知能否善了,雙方會不會起爭端,思及此,心裏不免忐忑。
    龍峻沉吟片刻,問道:“這位溫三小姐,除了謹慎小心,長於謀劃,做事還有什麼特點,脾氣如何?有什麼喜好?”
    “龍爺,我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六年前我的冠禮上,她又和女眷一桌,彼此也沒說過多少話。”唐穩苦笑道,“她小時候倒頗有任俠之風,脾氣極其固執,一旦認定了一件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如今也不知道有沒有改進。”接著歎一口氣,“至於喜好什麼,人長大了,很多東西都會變的。”
    轉念間想到那受托送信的薑華,唐穩忽然明白了龍峻用意何在。溫晴今晚潛入鏢局駐地,不知要在那位少鏢頭身上拿什麼東西,明日一早,開門就見到頭天夜裏動手的目標,怕是任誰都要心慌意亂一陣,這可真正是殺了溫晴一個措手不及,必定亂了對手方寸。最主要的一點,便是薑華並非龍峻手下,就算溫晴一時心虛對她下毒下藥,也威脅不到錦衣衛,這一著棋,不可謂不高。
    唐穩想到這裏有些心軟,小心問道:“龍爺,明日薑姑娘去送拜帖,可要我送她一枚解毒丸,以防萬一?”
    “不用。”龍峻搖頭一笑,“她越是什麼都不帶,越是安全。帶了解藥,反而危險。”
    “可是萬一……”
    龍峻皺眉笑道:“二公子,適才在薑華房中,溫晴怪你的那句話,她和包水生可都清楚聽見了,來的時候卻絕口不提這檔子事,你以為那丫頭是記性不好忘了嗎?”
    唐穩頓時怔住,思來想去,隻覺身邊諸位人人機敏聰慧,隻有自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空子,不免大感氣餒。
    等到唐穩離開,四周都沒了異常動靜,龍峻方背朝窗戶坐到桌前,拿出從溫晴手裏搶來的肚兜,在燈下細看。這件貼身衣物半新不舊,上麵一副鴛鴦戲水圖,料子普通,繡工尚好,也不知是不是薑華親手所做,單從外表看,的確是尋常人家女子所用。肚兜有夾層,裏麵那片布料,看起來比繡花那麵新上一些,卻也是塊舊料子,但從布邊細密針腳處用線的新舊可見,這層是後來再加上去的。裏麵放著的東西,龍峻再次隔著布料觸摸確認,那應是一張薄絹。這物事藏得如此隱秘,最大的可能,怕是武清伯通過鏢局送到衢州的一封密件。
    這種新舊相雜的物事雖說最難仿製,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這樣的高手,京城錦衣衛司裏就有一位,但也隻此一位,東廠如有需要,還得上門借人。然而京裏傳遞的消息,並未提到有借人一舉,或者東廠剛找到一名高手,又或者分管變造房的宣武認為這事無關緊要不需上報。無論怎樣,這次出來的東西,居然連物主都能瞞過,可見此人手藝非凡,而劉靖忠如此鄭重其事,也可見這密信非同一般。
    隨手拿出袖間匕首,龍峻原想馬上拆開觀看,不知怎的忽又另有打算,遂吹滅燈盞,邊起身來到床邊,邊將肚兜仔細收好。期間一股幽香順勢飄到鼻端,讓他不由微怔。那時在薑華房中,他的注意力絕大部分放在溫晴出乎意料的舉止之上,並未太多留意男女大防。現下回想,當時情形乍現眼前,頓感一陣心浮氣躁,忙在床上盤膝坐好,運起“洞明決”調解繁亂的思緒,片刻之後,漸漸心神寧靜,物我兩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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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人流傳著一句俗諺,言道:“蘇州樣,廣州匠。”
    廣州以盛出能工巧匠為世人熟知,蘇州人則好治園子,園林甲天下,講究情趣,注重天然,堪稱登峰造極。然而蘇州的出名,並不單單指園林,而在“做人透骨時樣”。凡蘇州人以為雅的,四方之人盡皆模仿,蘇州人以為俗的,四方之人盡皆鄙之,因此蘇州樣又稱蘇意,而蘇州人講究意境,注重寫意,並不太重實用,蘇意一詞,後來便多指新鮮離奇之事物,甚至一切輕薄浮靡之習。
    常州毗鄰蘇州府,亦盛產治園的石料,自然也有許多專事造園疊山的工匠,園林之勝,不亞於蘇州。薑華的母親是蘇州府人氏,她病故之後,每年清明,父女倆都會來一趟蘇州祭拜,而威正鏢局給“寶和號”跑生意,也時而出入官宦人家,因此瞧過不少私家園林。眼前這個叫澄園的園子,頗得蘇意精髓,單從外牆和自己身處的第一進院落來看,比之京師大有不同,與常見的蘇派園林也有些差別。過庭處石牆如洗,花木蔥蘢,溫婉清新,優雅明慧,相較京城官家院落多一份婉約,對比蘇派私園又增一份大氣。遠處牆頭伸出少許常綠枝葉,雖因天氣寒冷而略感蕭瑟,但仍是增添了一絲鮮活。薑華望著仍掛有冰霜的枝條不禁好奇,這園子的內院又該是怎樣的秀麗光景。
    因不想那位龍大哥的兄弟家人擔憂,她也不管有沒有睡夠,一大早就起床梳洗換上女裝,最先來了澄園,但卻不是孤身一人,陪同跟隨的,竟還有昨晚一夜未歸的借閑堂主人——廖文燦。他的確因生奠事宜住在銳刀門,因夜裏有人闖入客棧,包水生放心不下,等晨鍾一響就跑到趙家,愣是把廖文燦給拉了出來,不顧薑華如何反對,非要他陪著跑這一趟。
    在門外遞出名刺說明來意,廖文燦和薑華兩人便被引至前廳——也即茶廳中等待。與一般人家又有些不同,園中仆從奉上熱茶小點之後,就都走得遠遠地,站在廳外留侍,也不知是怕打攪客人,還是擔心客人不自在。
    偏這廖文燦是個見多識廣、皮厚隨意的主,即便你拿眼盯著、把他當賊防,也不會有半點不自在。隻見他一會兒走至簷廊,一會兒踱到通往正廳的門邊,探頭探腦、左顧右盼,上下前後、仔細打量,笑容古怪叵測,嘴裏念念有詞,喃喃說道:“有趣有趣,古怪古怪。”
    薑華瞧他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嘴裏腳上一刻不得閑,忍不住笑道:“廖叔叔,有什麼古怪的?”
    廖文燦轉眼瞧她,忽然換成蘇州話嘻嘻笑道:“小花,我聽老包說,薑鏢頭時常暗地裏誇你,說是這唯一的寶貝女兒比十個兒子還要管用。可別告訴廖叔叔,你瞧不出這園子古怪的地方。”
    薑華聽著他半生不熟,夾了處州方言和官話的艱澀蘇白,無奈也用蘇州腔答道:“廖叔叔看到的古怪地方,是不是這園子不象有人常住的,而且園中仆役個個身懷武功,舉止行動既不象真正的下人,也不象尋常江湖人士?”
    “著啊,就是這些地方有趣!”廖文燦猛地一拍手,輕聲笑道,“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古怪。我朝典律有定,一般住宅進深不準多於三進,麵闊不得大於三間,高度也不得超過二層,除非是三品以上的大員或是特許的才能有特例。這園子處處違製,想來造園的東主來頭不小。”
    他轉身瞧著遠處照壁上刻著的“澄澈”兩字略微出神,閃念間走到薑華跟前,俯身問道:“小花,你昨天同那位姓龍的說過不少話,可曾看出他是何來頭?”
    “恐怕要叫廖叔叔失望了。”薑華雙頰微微一紅,“我這人嘴笨,腦子不夠靈光,根本問不出什麼,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小丫頭別太妄自菲薄,便是你那兩位叔叔,昨天據說也碰過不少釘子。”廖文燦混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那姓龍的如能隨便套出話來,也不值得我耗費心思。”
    薑華輕哦了一聲,望著不遠處正式迎賓用的空落落的大廳,有些心不在焉。
    廖文燦直起身在廳中踱了幾步,忽又停下來問道:“李門主托你轉交白貼的時候,可曾說過此人身份,為何會來常州?”
    “不曾。”薑華笑著搖頭,“李姐姐隻對我說,日後如有解決不了的為難之事,隻管求他幫忙。龍大哥自己倒是告訴過我,他來常州是要談筆買賣。”
    “哦?李玉這麼瞧得起他?”廖文燦若有所思喃喃細語。
    薑華聞言,忽然想起昨天早間,她在客棧裏說同樣話語之時,那位龍大哥的古怪笑容,一時沉吟不語,思忖再三,方開口問道:“廖叔叔,李姐姐雖然一向替官府做事,不過和許多武林世家江湖幫派也關係匪淺,可嶽叔叔和包叔叔都覺得,龍大哥有些象官府的人,您怎麼看?”
    “這個……”廖文燦眼珠一轉,忽然嘻嘻笑著轉移了話題,“小花,聽廖叔叔一句,那姓龍的年紀太大,而且多半身體不好,不適合你,考慮一下那個跟班小哥如何?”
    薑華聽他又開始亂扯,皺眉笑道:“廖叔叔!您胡說些什麼啊!”
    “那小哥雖說現下還不知姓名,但我斷定他會片葉不沾身,所以必和開封葉家有所淵源。”廖文燦嘻嘻一笑,“葉家雖然因為二十年前出了科場舞弊案,可畢竟還有不少子弟在朝中為官,武林上也聲望不小,各大世家裏算是名聲比較清白的。”
    薑華眨了眨眼,一臉無辜茫然看他:“那又怎樣?”
    廖文燦扶額歎氣道:“小花!你有沒有聽清楚廖叔叔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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