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第六章 買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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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廳賠禮認錯,跟那幫鏢師說說笑笑一番拉好關係後,朱炔便起身告退,急匆匆往龍峻所住的客房跑。他帶來的幾名緹騎校尉,會同早先跟隨龍峻出來的四人聚在一起,和威正的那群鏢師趟子手在穿堂裏東拉西扯,打打鬧鬧,顯得親密無間。朱炔心裏有事惦記,草草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走到龍峻那間客房前,屈指輕叩幾下房門,也不等裏麵回答,推門便走了進去。
房裏安安靜靜,隻有火盆裏的木炭在劈啪作響,龍峻一人坐著看書,唐穩不在,應是被支回自己客房了。聽到門響抬頭,不等朱炔動問,他已先行開口:“今天外出,我身邊帶著人的,也及時發消息給你了。有時間不如說正事,不許嘮叨。”末了皺眉補充一句,“像個娘們。”
朱炔原本憋了滿肚子的牢騷將發未發,卻被龍峻一句話堵得幹淨,噎了半晌,才長歎一聲,走到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上一杯水,也不管是冷是熱,仰頭灌進喉嚨,方苦笑道:“大哥,我沒什麼話說,這麼多年下來,反正再念幾遍您也是左耳進右耳出,想做的要做的您還是照做不誤。不管怎樣,您這次沒忘了叫我一起看戲,東明已經心滿意足,什麼怨言都沒有了。”
龍峻合上書一笑:“我一直在猜你會怎麼進來,果然是用最直接的法子。”
朱炔咧嘴笑了笑:“大哥不是曾經說過,有時候最直接的法子反而最有效,也最省時間嗎?”
“熱鬧好瞧嗎?”
“我在外麵跑了一大圈,換了濕衣服來的,進門的時候,熱鬧早散場了,店外人都不見幾個。”朱炔知道這話的原意是什麼,“早上的活還沒完,我讓小吳回去接著幹,大哥放心,不會耽誤正事。”吳戈問話之後,他送走聶雲峰,在茶館裏又坐了一會兒才離開。接著繞遠路到城中某個緹騎暗樁的據點,卸去易容換過衣服,方帶著人急匆匆往高升客棧趕。他也是密探出身的老手,如何防人跟蹤,且不引人注意的伎倆,自然使得純熟。
許是看書太久,眼睛有些累,龍峻閉眼抬手輕揉眉心,少頃問道:“見到雲峰了?”
朱炔點了點頭,旋即不解道:“咱們昨天到的常州,您又一直在園子裏,今天早上才外出,什麼時候遞消息給他的?”
“我沒有找他,隻不過在城裏逛了一圈,讓他看到我而已。”龍峻雙眉一挑,“至於我要他做什麼,雲峰是個聰明人,給一些提示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
龍峻瞥他一眼,悠然道:“他在常州城內有幾間鋪子,我去釣魚前,到那幾家店裏問路,還買了些東西。”
到特定的地點問路買東西,這是諦聞司乃至錦衣衛裏傳遞消息的一種普通方法,朱炔自然知道,可想想又覺不對:“雲峰不是說,常州的買賣毀於一旦,要重頭再來嗎?”
“咱們的買賣是毀了,另一家的買賣還在。”龍峻微眯了眼笑,神情十足像偷到雞的狐狸。
“另一家……”朱炔撓了撓頭,隨即恍然,卻不免失色,“大哥,那老……狗的買賣你也動?”老和狗字之間,似乎還夾了個字,許是怕人聽見,被他含糊過去,聽起來有點像“一”,又有點像“鹽”。
“為什麼不能?”龍峻低頭重又翻開書本,“你別忘了,那老狗手底下的人,原本就是從我們家裏出去的。”
“可是……”
“雲峰向來兩邊都能應付得當,他知道分寸。”
朱炔仍是擔心:“大哥,雖然這小子腳踏兩條船,當初也是我們的意思,可是,這種日子有好些年了,他現在心裏怎麼想,向著哪邊,誰知道?!”
“那天進常州城,他差人來報過訊的。若不是那幾人,我和阿虎恐怕很難脫身。”龍峻翻書的手微微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
“那、那也不能輕信。”朱炔急道,“想當初在老家的時候,是誰說這世上唯一能信的隻有自己?我都還記得,大哥怎就忘了?”
龍峻翻過一頁書,隨口答道:“我倒不是信他,隻不過目前無人好用,隻有找他。”
朱炔氣結:“大哥,我們不是人?!”
龍峻睨他一眼,搖頭笑笑不置可否。話剛出口,朱炔便已省覺,自己手下這幫人,就算能喬裝潛藏、暗中監視不被發現,可畢竟初來乍到,無法深入,探到的消息,也隻是流於淺表。不像聶雲峰,在常州已有些年頭,又常在江湖遊走,辦起事來相比緹騎方便很多,頓時無言以對。
“您就不怕那小子把咱們賣了?”朱炔默然片刻,複又詢問,他倒是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可是說起聶雲峰,不知怎地總會莫名有氣。
“做買賣嘛,總要有來有往才能長久。”龍峻揮了揮手,顯然不想在這話題上過多糾纏。
自家大人想必另有主張,朱炔也隻得暗自腹誹,他嘴裏嘀咕了一會兒,呲牙道:“這小子可真是貴人事忙,方才我問他要不要來見大哥,他推說還有事要做,轉身就走了,也不問您身體怎樣,近況如何。”
“我的確有事吩咐他做,至於近況……”龍峻呲地一笑,“能出來釣魚,不就說明已經沒事了嗎?”
朱炔聽他沒有接著細講讓聶雲峰去做什麼,便知事情或者牽涉到諦聞司機密,或者還沒到可以說的時候,又或者不宜在這裏透露,雖然心裏明白,可還是難免不悅。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好奇心,想到早間客棧前廳的那場騷亂,忍不住問:“大哥,您究竟幹什麼來了?!”
龍峻答得輕描淡寫:“釣魚啊。”
“釣著了?”
“在收線。”
“大哥放了長線麼?”朱炔又忍不住伸手去倒茶,“這魚看起來個頭不小,不怕脫鉤?”
龍峻眼皮一抬:“你瞧見魚了?”
朱炔有些赫然,老老實實回答:“水太混,看不清楚。”
龍峻繼續低眼看書:“我剛下了餌,仔細看,大魚應該會浮上來。”
“瞧是能瞧到個影子,可我總覺得引上來的不止一條。”朱炔麵帶疑惑,將在外麵看到的情形向龍峻細說了一遍,想著那幫綠林盜匪的陣仗,不知怎地,思緒又飄到龍峻傷重彌留那段日子,心裏越發不安,“大哥!這餌太貴了,咱能不能省著點用?!或者換個便宜的?!”
龍峻這次連眼皮也不抬,兩眼隻顧瞧著書本,既不回答也不反駁,甚至連象征性敷衍人的“嗯”都沒有一聲。可手上的書一直沒有翻頁,眉間的川字漸漸收緊,顯然心思並不是在書上。朱炔見他出神,也不清楚自己的勸誡到底有沒有被他聽進去,卻又不便出聲打斷思路,隻好再次持壺倒水。等他喝到第五杯,方聽見龍峻開口:“大冬天喝冷茶不好。”
等了這許久居然是這種回答,朱炔呼地站起,呆立半晌,又垂頭坐下,歎了口氣,正要打算老調重彈,忽聽腳步聲從天井穿堂走廊一路響來,接著屋外有人敲門。
大多數人如有要事商量,都會習慣把門關上,朱炔恰恰相反,他向來喜歡開著門說話。隻是現在因為天氣陰冷,屋裏生著火盆,怕走了熱氣,所以才把房門虛掩。從稍稍有些大的門縫中看去,來人身材嬌小,應該是半個多時辰前外出調停的“美女薑”——薑華。
龍峻放下書本道:“門沒關,請進。”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情緒。朱炔偷偷瞥他一眼,挪了挪屁股,正想著要不要找個借口跑去騷擾唐穩,龍峻已淡然吩咐:“老三,你坐著。”
朱炔脖子一縮嘻嘻一笑,乖乖坐著不動。吱呀輕響聲中門被推開,薑華手裏端著托盤,笑意吟吟,俏生生站在門前,漆黑明亮的大眼往屋裏一掃,在朱炔臉上稍停留一會兒,嘴裏笑道:“我原本還發愁,該怎麼知會龍大哥的兄弟,可巧就找上門來了。”她邊說邊跨步進門,將托盤放在桌上,向朱炔抱拳施禮,笑容略帶靦腆,“這位可是朱大哥?咱們是第二次見了。”
主人行禮,客人當然不好大喇喇坐著,朱炔忙跳起來回禮:“一回生二回熟,薑姑娘不必客氣。”瞧他神情行動,不過尋常江湖漢子,倒是一點官架子都看不出來。
薑華把托盤裏的熱茶小點一一擺在桌上,向龍峻微笑致歉道:“龍大哥,真是對不住,小妹方才出門會客去了,如若我在客棧裏,見到朱大哥,這場架就斷然打不起來。”龍峻這才注意到,她現在穿著綠底碎花的襦裙,和早間的男裝利落短打全然不同。早上那身淺褐色短棉袍,雖然也幹淨清爽,但衣料已洗得有些發白褪色,很是陳舊。如今這套裙襖顏色鮮亮,想必是新衣,襯得她雙眼黑白分明,便連膚色也被映得白皙很多。頭上梳著雙螺髻,簪著兩朵通草花,畫過黛眉,臉上略施了脂粉,唇紅齒白,明豔動人。
“薑姑娘,這原是我的錯。”朱炔咧嘴笑道,“是我太心急,隻顧擔心大哥安危,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倒是害那些鏢局的兄弟無辜挨打,我待會兒給他們送傷藥去。”他說著說著臉就紅了,抬手撓了撓頭,神情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龍峻靠在椅上接過話去笑道:“他這人就是這樣,做起事來橫衝直撞,得罪之處,還請少鏢頭勿怪。”
薑華抿嘴笑道:“這是因為朱大哥兄弟情深,可見是個性情中人。”
朱炔又撓了撓頭,隻顧傻笑,倒像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直到聽見龍峻輕咳一聲,笑容才略微收斂,搬了把椅子過來,請薑華坐下。
等到泡好茶,布好點心,薑華方笑著告坐,寒暄一陣,斟酌問道:“龍大哥這次來常州,打算呆多久?”
龍峻端起茶盞嗅了嗅,慢慢啜了一口,答道:“大概住到元月二十日吧。”
“昨天早上在朵頤樓,我聽說您也要去衢州。”薑華見他點頭,忙小心建議,“龍大哥,您不如提早出發,等生奠過後塵埃落定,就同我們威正鏢局一起上路可好?”
龍峻默然片刻,方搖頭婉拒:“多謝少鏢頭相邀,恐怕龍某不能提早同行。”
薑華眉間微蹙,正要細問緣由,卻見他垂下眼瞼低聲道:“我叔叔和先生葬在常州武進縣,元月十七,是他們的祭日,我要去墳上拜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