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第五章 牽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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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子一身粗布勁裝,麵有憂色,左側腰上斜插了一把單刀,刀在鞘中,顯然不曾用過。守在外間的那些鏢師趟子手本事如何,在場領頭的都心中有數,適才闖入,此人竟是隻憑空手,連刀都不曾拔出,勢道那般快捷迅猛,可見武功非凡,而瞧他落地的架勢,就知輕功也自不弱。眾人都將手裏兵器握緊了些,仔細查找這男子身上空門,來者敵友難分,又是個硬點子,更是要加倍警惕。
鏢局向來講究以和為貴,若遇人上門挑釁,必定以禮相待,忍讓為上,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動手,以免傷了和氣。在場鏢師中以嶽彥平最為年長,又加是地主,便輕咳一聲,上前一步抱拳問道:“朋友是哪條線上的……”他話未說完,那男子已腳尖頓地直撲過來,屈指扣拿鎖喉,居然連招呼也不打就動手。
這一扣一鎖雖然簡單,卻疾如風雷,快捷老辣,力道角度都無懈可擊,像是有人演練了無數遍,去蕪存菁才留下這極精煉的招式。嶽彥平是江湖老手,一看便知厲害,腦中刹那閃了無數念頭,急切間竟想不出如何破解,隻有跨步向後急退。
李德盛見這男子一招就逼退嶽彥平,大喝一聲揮刀當頭便斬,一旁馬連登怕他應付不了,手腕一抖,邊持槍點刺相助邊大聲喝問:“相好的!哪有不遞門檻就對盤的道理?你是新上跳板的?!”
遞門檻是指報上師承來曆,新上跳板則是指剛出道的新手,開鏢局的各色人等都曾見過,這種上來就動手的情形自然也遇到多次。鏢師一貫隱忍,即便交手也隻求退敵,除非遇上不講情麵隻要錢財的“餓虎”,不然絕不以命相搏。叫他遞上門檻,也是為了知道對方底細,看能不能攀上交情,罷了不必要的爭鬥。那男子至今並未拔刀,聽外麵的動靜,他闖入時應該也未出人命,或許事情還有商量的餘地,是以兩人出招雖猛,卻也隻用七分力,給對方留了退路。其他鏢師生怕李馬二人吃虧,都站在不遠處,便於隨時上前救援。他們畢竟身在鏢局,大多恪守武德潔身自好,礙於道義,又加並非生死關頭,不好上前圍攻,隻有在旁邊持械掠陣。
男子依然不答腔,探手抓住馬連登槍頭往上一擋,恰好架住李德盛那一刀。這一招又是簡簡單單,時機準頭無一不拿捏得恰到好處,就像是馬連登親自把槍頭送到那男子手上,讓他拿著用槍杆去擋刀一般。在場眾鏢師都互相熟識,對馬連登槍上的造詣雖說並非完全知曉,但也有些了然。此時見這男子輕輕鬆鬆就將槍頭抓在手裏,如同探囊取物,心裏俱是一驚,其中嶽彥平和馬連登兩人驚詫尤甚。
嶽彥平自己也用槍,許多年練下來,槍上的諸般訣竅早爛熟於胸,馬連登這招,抖、點、刺三個變化融於一式,一氣嗬成,尤其是出手時的那一抖,並非隻為挽個槍花圖好看,內中暗含巧勁,莫說抓槍頭,就算舉兵器招架,手臂也要被震麻。馬連登本人更是駭異,這男子看起來隻不過隨便一抓,其實卻藏有數個暗招。他起先是把手指搭在槍纓處,順勢一撥,將內勁卸脫,才手腕翻轉,彎過手指,抓緊槍頭。隻是他速度極快,看在旁人眼裏,以為隻是一招,馬連登也是憑借手上槍杆力道變化,方才察覺。暫不論此人招式巧妙,單說這速度,在場的恐怕無一人能及。
李德盛那邊變招也快,刀刃一碰到槍杆,就將刀身一轉,順杆斜削男子手指。那男子鬆了槍頭,腳步交錯,瞧不清身形如何移動,轉瞬搶進李德盛門戶,豎掌成刀切他手腕。馬連登兵器暫得自由,忙抬槍點向那男子背心,以期解同伴之危。那男子卻頭也不回,看也不看,反手一拿,背後竟似長了眼睛,又將槍頭牢牢抓住。接著隨意往前一扯,馬連登隻覺槍杆上一股大力忽生,差點持握不住,忙使力回奪。他甫一發勁,那男子忽然反手順勢往後一推,杆上的勁道轉眼逆向,那股回力頓時撞上馬連登胸口,他站立不定連連倒退,臉色瞬間煞白,說不出話。但經此一擾,那男子奪刀之勢立減,李德盛已借機脫開身去,揮刀再戰。
包水生眼看李馬二人不是對手,暗中備好袖箭防範,想到馬連登說這人是新上跳板,猜測他未必懂得江湖春點,急提聲道:“這位兄弟,你師承何人?在哪裏高就?來客棧到底有何貴幹?怎地連話也不說就動手?若是短少盤纏,大家夥給你湊個數;若是想到威正來做事,大家坐下來好好聊;若是為了鏢局保的人貨而來,對不住,我們可就要不客氣,並肩子上了!”
那男子恍若未聞,隻是臉上煩躁擔憂之色更甚,說話間,已有一名萬通鏢局的鏢師按捺不住,欺身上前跳入場中。男子閃開刀槍,趁他還未站穩,抬腿便踢在這鏢師胯上。隻聽“啪”“哎呀”“嘩啦啦”一陣響,那名鏢師淩空飛起,直跌進客廳,把屋子左邊的椅凳茶幾俱都壓翻,坐在地下齜牙咧嘴,一時站立不起。嶽彥平持槍在手,和張萬裏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張萬裏上前一步,凝目看那男子身手,判斷武功來路,仔細尋找空門破綻,嶽彥平則帶了幾個鏢師,轉身穿過客廳向龍峻所住的客房趕去。
早間那場混亂雖平,但接下來是否還有變故著實難料,薑華出外調停未回,廖文燦去官府報備兼打探消息也還未返,店外黑道顧忌鏢局聯手,一直都還沒有動靜。可如今這男子孤身闖店,保不定就有人想乘虛而入,甚至可能天井處這番動作隻是個幌子,另有其他人手借機潛進後院。嶽張二人同時想到這點,都存了一樣的心思,嶽彥平自去負責防範後院,確保客人安全,這男子不聽勸告,也不回答問話,隻有聯手先行將人拿下,再作道理。
果然不出所料,嶽彥平剛到龍峻的房門前,就聽咯咯幾聲輕響,數條人影躍上牆頭,伏低身子,正要跳下地來。所幸威正的鏢師警覺,聽到前麵動靜便已持械在屋前守候,見狀有的呼喝奔走攔截,有的縱身上了房頂驅趕。喧鬧聲總算把屋裏的人驚動,大的那間房門最早打開,四個仆從當先躍出,疾步走到穿堂簷下。另一間屋子房門隨後開啟,龍峻眉頭微皺,負手慢慢踱了出來,唐穩緊跟其後,臉上老大一副不情願,像是正看好戲,卻半途被人攪了場子。
幾大鏢局前來援助的鏢師早散開在房前護持,見龍峻現身,嶽彥平持槍迎上,正要開口說些安撫的話,忽聽那四個仆從俱都咦了一聲,音調驚奇欣喜,屋頂上來襲的人隨之一陣歡呼,齊聲叫道:“三爺!找到了!龍爺果然在這裏!他沒事!”接著房上地下,兩撥人開始互相打招呼說笑,竟然彼此相熟。
事情到此有了意外轉變,眾鏢師俱都麵麵相覷,嶽彥平也不由愕然。轉眼看向龍峻,見他嘴角帶笑微微點頭示意,這才肯定來的並非凶徒,遂上前一步抱拳苦笑道:“龍爺,你那兄弟正在前麵考較我們武功,還請快去關照,讓他手下留情。”
一番爭鬥就此罷免,雖說起先打得有點冤枉,可好在及時製止,無人傷亡。便是那位被這朱三爺踢到客廳裏的萬通鏢局鏢師,也隻摔得皮肉疼痛,用藥酒揉上一揉,也就好了。這位龍爺的三弟想必性情魯莽,聽他言道,兄弟倆來常州是為料理祖上生意,暫住在城郊朋友家中。他今日早早外出辦事,回轉的半路上得知兄長外出遊玩,結果被困高升客棧,四周黑道高手覬覦,頓時心急如焚。趕到時又聽說早間客棧外有人鬧事,擔心兄長出了意外,因此一來客棧就往裏闖,遇到阻攔便動上了手。
這朱三雖武功高強,卻沒有架子,說話直來直去,眾鏢師頗覺投緣。又見他兄弟情深,情有可原,且態度誠懇,有錯就認,已自諒解了幾分。再加上此人說是借住城郊朋友家,熟悉常州的都知道,城郊有數個私家園林,主人都頗有來頭,這兄弟倆想必來曆不小。跑鏢的各色人等都要結識,見到大門檻,自然存了多交個朋友的念頭,即便那位龍爺推說身體不適,未曾出來陪自家兄弟致歉,他們也沒怎麼往心裏去。雙方都是爽快人,可謂不打不相識,一來二去就親近熟絡,勾肩搭背,相互稱兄道弟起來。倘若外人看見,必定以為大家都是老朋友、舊相識,絕料不到那朱三和眾鏢師根本素昧平生,甚至剛剛還曾打架動手。
一通寒暄說笑過後,那叫朱三的男子告罪離開去見自家兄長,李德盛目送他走遠,拍了拍嶽彥平的肩:“嶽老哥,怎樣,你這裏來了這許多好幫手,可還要我們相陪?”
嶽彥平看了在場諸位一眼,苦笑歎氣:“我實在沒什麼好主意,大家跑這趟也辛苦,咱們又難得聚聚,不如等小廖回來,由威正做東,吃了晚飯再走如何?”眾鏢師商量一陣,皆欣然同意。
張萬裏一直坐著默不作聲,此時忽然開口:“那位朱兄弟的幾招好生奇怪,我像是在哪裏見到過。”
馬連登愣了片刻,舉手猛拍大腿道:“著啊,你這麼說,我也覺得那小子的招式有些眼熟!”
燕三娘捂嘴笑得花枝亂顫:“是了是了,你和廖先生一樣博學多才,遍覽諸家絕技,能舉一反三,自然看到什麼武功招式都覺得眼熟的。”
被人當麵揶揄取笑,馬連登倒也不惱,嘻嘻笑著把朱三最早抓槍頭那招慢慢比劃了一遍,問道:“大家夥都仔細瞧瞧,這招像不像少林寺的擒龍手?像不像仙霞派的折花枝?像不像鷹爪門的空手入白刃和七十二式小擒拿?”鏢師接觸麵廣,高深武功雖未必得見,但馬連登報出來的這幾門功夫,在江湖上可算流傳普遍,倒是有大半人都見過,各自討論印證,不由紛紛點頭。
李德盛細想了想,狐疑道:“好生奇怪,除了這些,我怎麼覺得還有太極門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的道道在裏頭?”
眾人慢慢回憶演練適才那男子朱三和他們交手時用的招式,越看越是好奇,越辨越是心驚,隻覺朱三所使的這套武功雖然簡單,但卻取了許多門派的精華,諸般巧妙,天衣無縫地糅合其中,包羅萬象,奧妙無窮,一時人人驚詫。
拆解幾招之後,張萬裏忍不住垂手歎道:“這朱兄弟的師承不知是誰,當真是個武學奇才,這般高人,我怎麼從來未曾聽說過?”
燕三娘今天借機學到不少好招,倒是心情舒暢,聞言笑道:“這還不簡單?廖先生見多識廣,對武學一道向來癡迷,等他回來再討教,說不定便能知道這人師承是哪位了。”
眾鏢師連連點頭讚同,然後各自湊堆猜測那兄弟二人的身份。包水生呆坐當場,好半晌說不出話,良久才看著嶽彥平喃喃道:“嶽老哥,小花到底請了尊什麼神仙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