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第五章 牽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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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龍峻等人用完午飯之後,外間道上眾人也都由威正鏢局做東道,各自祭了五髒廟。那些地位不高、隻能在外巡視盯梢的嘍囉,鏢局也讓客棧做好飯菜,一一分發到各人手上。俗話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監視的目標這般客氣,再加上鏢局各路人緣向來不錯,還有想法的反倒不好意思再繼續,而那些受到一視同仁對待的底下人,更是動起敷衍了事的念頭。
朱炔和聶雲峰許久未見,坐在店內隨意閑聊,敘說別情,以茶代酒吃得爽快,吳戈那裏如今已有人主動送飯,兩人自然不用操心。眼見客棧外一幹嘍囉懶懶散散,更有甚者已經偷偷開溜,聶雲峰笑歎道:“請客吃飯果然管用,這場熱鬧倒也有趣,看到不少好招。”
朱炔這時候卻心不在焉,全沒聽到他的話,手拿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盤子裏挑菜。聶雲峰看他出神,也不打攪,顧自埋頭吃喝,間或瞥向客棧一眼。院子後門始終緊閉,自從廖文燦經由那門離開後,便再沒有其他動靜。
少頃飯畢,店內夥計將空盤剩菜撤下,端上茶水點心,朱炔接著走神,聶雲峰繼續靜默奉陪。隨著時間流逝,店裏的江湖客漸漸少了,留下的幾個三三兩兩,似乎也已萌生去意,聶雲峰喝了幾杯茶下肚,一時無事可做,正有些百無聊賴,忽聽朱炔低聲問:“雲峰,你不覺得今天的陣仗,太大了嗎?”
聶雲峰挑了挑眉不說話,朱炔也不等他回答,繼續低語:“就算這些老合整個冬天沒開張,也不至於見了羊牯就一擁而上。這架勢,跟他媽的餓死鬼投胎、蒼蠅見了魚腥一樣,哪像是五湖三寨的大家,倒像是沒見過世麵的剪徑毛賊。”
聶雲峰以袖掩嘴打個飽嗝,慢條斯理道:“怎地?你總算發現有不妥了?”
“你他媽什麼意思?”
聶雲峰見他瞬間就臭了臉,更是有心要取笑:“我還以為大哥把所有變故都講給你聽了,原來沒有。”
朱炔瞪大雙眼正要發作,一名監視客棧前門的小校快步入店,這人比上一個前來報訊的更加隨意,坐下連招呼也不打,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水,一仰脖子灌下去,方才小聲道:“三哥,半個時辰前,美女薑拎了一堆禮包從客棧前門出去,路上有人看見,今天來的大幫派,她都親自到下榻的地方送禮拜訪。也不知是禮數周到還是暗中許下什麼好處,那些瓢把子居然個個賣人情給她,已經陸續下令把暗樁撤走。”他話語裏的美女薑,指的正是薑華,這綽號是朱炔先起得頭,很快叫順了口,底下人不明就裏,便也跟著這麼稱呼。那小校略作停頓,繼續道,“吳哥覺得,這幫人一走,咱們再留在客棧邊上,會太過顯眼,所以叫我來問一聲,三哥打算如何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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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升客棧,威正鏢局包下的小院客廳內,廣隆、昌盛、萬通、順友等幾家鏢局前來助陣的諸位鏢師,正坐著和嶽彥平寒暄商議,唯獨包水生一人在廳中不停踱步。他雙手負在背後,低頭隻顧繞圈,走上幾個來回,便跑到門邊探頭向外看,瞧不到有人進門,就又回房繼續繞圈,眉頭緊皺,神情焦躁,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他這樣大概走了許久,南京昌盛鏢局的鏢頭李德盛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笑罵道:“水包子!你屬驢的?推磨呐!這都快半個時辰了,繞這麼多圈不頭暈?!”
包水生頭也不抬,腳下不停,沒好氣回道:“李頭,別隻顧說我,到時候等你兒子接班跑鏢,我看你急不急!”
“早呢早呢。”李德盛揮手笑道,“我家那混帳小子,也就是手腳利索點,白長了一身力氣,可沒小花這麼有能耐,聽到要她獨自去拜訪五湖三寨的黑道瓢把子,連眼睛都不帶眨的。他將來隻要能把鏢局維持下去,能混個溫飽,我就心滿意足了。”他嘴裏雖說著自家兒子的不是,眼裏卻全是笑意,顯然言不由衷,隻是表麵客套而已。
相比包水生,嶽彥平雖也有些擔心,表麵上倒是鎮靜許多,聞言微笑道:“小李,別隻顧著抬舉人家閨女,掃自家的威風,你那兒子,我看將來比你有出息。”幾位鏢師俱都會心大笑,連聲稱讚誇獎,李德盛聽在耳裏,心中十分受用,臉上光彩也覺添了幾分。
包水生又繞了幾圈,總算停下站在嶽彥平麵前,嘴裏埋怨道:“那老廖,他到底打的什麼鬼算盤,出的什麼缺德主意。論交際人情,你我都比小花那丫頭強,登門回訪為什麼不叫我們去,偏要一個女孩子跑腿送禮,這萬一有個好歹,我怎麼跟薑老哥交待!”
“這你就不明白了,凡是大老爺們,都會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所以多數時候,由女孩子出麵,事情反而好辦。”順友鏢局的女鏢師燕三娘笑吟吟說道,“況且,這次出鏢,小花才是總鏢頭,自然要她親自前去調停。”江湖上女鏢師不多,成名的更少,而且很多女鏢師一旦成家,就不再出來行走江湖,她算是少數的例外。然而在場的鏢師有一大部分覺得,這並不是她夫家讚同,而是本人太過要強的緣故。
廣隆鏢局的馬連登乜斜著眼睨向燕三娘,嘴裏揶揄道:“怎地?三妹子居然也知道大老爺們的心思?這可奇了!隻可惜你身手太好,即便有人想憐香惜玉,也有心無力啊!”
燕三娘笑啐了一聲,拿起桌上糕點當做暗器擲了過去。馬連登張嘴一咬,叼個正著,伸舌頭把糕點卷進口中,涎著臉邊嚼邊讚道:“到底是三妹子親手選的點心,香!香死個人啦!”這趟聲援,燕三娘是唯一的一位女性鏢師,在場的男子雖大多有了妻室,但江湖粗漢子天性使然,總免不了要在口頭上討點便宜。燕三娘自然明白,便也跟著做戲,抄起茶壺作勢欲扔,李德盛連忙勸阻,馬連登乘機告饒,眾鏢師哄堂大笑,就連著急上火的包水生,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包,想開點。”嶽彥平站起身,拍了拍包水生的肩,輕歎道,“將來這威正鏢局,遲早都要交到小花手上,早點曆練是好事。你我都要老的,總不能護著她一輩子。”
包水生笑過之後,心情雖輕鬆了少許,可還是稍覺煩躁:“女孩子開什麼鏢局啊?隻要找個好婆家,將來有了依靠,在家相夫教子,總比在外麵風吹雨淋,拋頭露麵要強。”話一出口才知不對,忙轉身對著燕三娘一揖到地,“哎喲,對不住,三妹子,我不是說你!”
燕三娘焉有不知,她向來大方,自然不會計較,心裏倒是替薑華抱不平,便佯怒道:“女人怎麼了?!女人就不能跑鏢了?!女人就要一輩子窩在家裏不能見人?!女人就隻能圍著公婆丈夫兒女鍋台轉?!”她原本是裝怒,說到後來,不知怎的有些黯然,歎氣道,“水包子,不是我說你,咱們好好的江湖人,怎麼也學了那些酸臭文人的破毛病,非要講究禮數大防,生生把個好苗子給掐了?”聽這語氣,倒像是有感而發,眾鏢師互相看了一眼,不知怎的,竟都沒有在這上麵打趣。
嶽彥平搖了搖頭,指著包水生道:“小包,枉你把她從小護到大,還是不明白小花這丫頭的心思,你這個叔叔,真是白當了。”
包水生在桌邊頹然坐下,喃喃道:“我哪會不明白這丫頭心裏在想什麼,我隻希望她這一輩子平平安安,子孫滿堂,再不要像她兩個哥哥一樣。”眾鏢師聽到,想起薑永早夭的兩個兒子,心裏皆感慨唏噓,他們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活計,不免聯想自身,客廳裏瞬間靜默。
過了片刻,萬通鏢局的鏢頭張萬裏咳嗽一聲,開口笑道:“嶽老哥,水包子,說起來,咱們還沒見過你家今早護著的正主呢,怎樣,可願為我們引見引見?”他為人穩重,方才的嬉鬧也隻是微笑旁觀沒有搭腔,此時才詢問要緊相關的話。眾人也和他存了一樣的心思,話一出口,個個連聲附和。要知道,鏢局和黑道向來關係微妙,非到迫不得已退無可退,絕不做得罪對方的事。尤其是這些年,薑永身體漸差,威正鏢局更加陪著十二分小心,今天卻為了保一人周全,擋五湖三寨的買賣,為此還寧願得罪一位黑道寨主,甚至向各大鏢局求援,不由他們不好奇。
“這……”包水生不免為難,想要拒絕,麵子上下不來,若要答應,龍峻那幫人底細未明,也不知該不該為眾人引見,隻好拿眼瞟著嶽彥平,希望他拿個主意。
“諸位兄弟,三妹子,還請海涵。”嶽彥平會意,抱拳做了一個羅圈揖,歉然道,“並非小號藏私,小廖臨走前曾說,此人是敵是友,一時難辨,暫不宜有太多接觸,還是等他回來再做決斷。”
他話一出口,眾人果然略有不滿,嶽彥平再次施禮致歉:“小廖還說,此非常時期,這人忽然在常州出現,又引得各黑道注目,實在目的難明。但萬事不可絕對,說不定,趙老門主的生路,最終怕是要著落在此人頭上,所以現在,加倍小心總是沒錯。”
眾人一時驚詫,麵麵相覷,均都意料不到,威正鏢局極力維護的人竟有這般重要。
想到自己得罪的那位蔡寨主,嶽彥平心有愧疚,起身向眾人抱拳道:“諸位兄弟,三妹子,今天嶽某把事情賴在那位蔡寨主頭上,實是迫不得已。雖說如今禍端已消,隻怕還有些不明究竟的黑道朋友,對嶽某的話信以為真,反而跟那位蔡寨主為難。嶽某拜托諸位,能否對蔡寨主加以護持,等常州事了,嶽某再公開向他賠罪,以洗刷冤屈。”說罷團團作了一個羅圈揖。
眾人連忙回禮應承,就在此時,客棧通往這院落的過道上,忽響起一陣喧嘩,細聽之下,竟是各家鏢局聞訊帶來守護援助的趟子手和人起了衝突。馬連登呼地立起,皺眉道:“不是說那些黑道的樁子都已退走了嗎,怎麼還有這不開眼、不講情麵的來鬧事?”
喧鬧過後,即刻傳來拳腳相鬥聲,兵器落地聲和嗬斥痛呼聲,想是雙方語言不和,勸阻不聽,來人和幾大鏢局的援兵動上了手。那人來得極快,初時打鬥聲尚在客棧前廳,轉眼就到了院牆外,眾人暗自心驚,忙持兵器在手,跳到天井處嚴陣以待。剛剛站好陣勢,就聽頭頂風響,一條人影飛身躍過院牆,輕飄飄落在天井中,卻是一個幹淨利落、年近三十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