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第一章 人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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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相視莞爾,忽然有陣嘰哩咕嚕的響動從薑華身上傳出,二樓極靜,便襯得那聲音分外響亮,龍峻微微一怔,薑華頓時低頭,像是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仿佛熟透的蘋果。
龍峻忍俊道:“沒吃早飯?”
薑華紅著臉吃吃說道:“李姐姐的事是第一要緊的,我一直怕早上起不來錯過時辰,心裏老是想著,晚上反而睡不著,天快亮的時候才迷糊了一會,結果差點睡過頭了,所以……”
“想吃什麼?”
薑華忙道:“不用麻煩了,這些點心就很好。”
龍峻笑歎:“難得威正鏢局的少鏢頭幫我跑腿,我請你一頓也很應該。”
說完提聲叫來夥計,點了米粥和店裏的幾個特色小菜,勸她不必客氣。薑華紅著臉輕聲道謝,許是餓極,等粥菜上齊,便端起碗來吃得飛快,然而行動卻並不粗魯,也沒發出什麼聲音。龍峻正低頭看包裹,聽到碗筷放下的動靜忍不住抬頭,見她碗已空了,便欲叫夥計再添。
薑華有些赫然,忙搖手示意已經吃飽,垂著眼瞼輕聲笑道:“打小養成的習慣,讓您見笑了。”
龍峻淡淡笑道:“吃得比你還快的,我也見過。”
見龍峻神色如常、語調平和,顯然說的是事實,並非有意取笑,薑華臉上雖紅暈未退,卻也慢慢不再感到尷尬了。
將外層油紙掀開,那包裹裏放了兩本包好的資料文書,上麵有李玉做的秘密標記,標記絲毫未損,顯然沒人動過。另有一個未署名信封,一個看大小似乎是包了拜帖的紙包,還有一張桃紅色信箋。
龍峻想了想,拿起油紙包裏那個信封,慢慢拆開,看了微感詫異。這封信,沒有抬頭,不見署名,寫字用的是匠體,內裏稱呼也含糊不清,細看之下才發現,居然是葉信寫給他的。這人竟有這般通天手段,能和李玉拉上關係,讓七巧門代為跑腿,送信給自己。
信寫的極其囉嗦,都是些路途上和到任時遇到的小事,真不知這位總督大人哪來的空閑和時間,寫這些瑣碎閑話。龍峻極快把信讀完,隻覺來函中提到的瑣事疑團重重,若有所指,一時參不透關鍵,便折好信函收進袖中,又拿起那張桃紅色信箋,打開細看。
那信箋上寫了一首桂枝兒,字跡娟秀,是李玉親筆:“我好似水底魚隨波遊戲,你好似釣魚人巧弄心機。吊鉤兒放著些甜滋味,一時間吞下了。到如今吐又遲,牽掛在心頭也,放又放不下你。”落款不是姓名,隻寫著“衢州偶感”四字。
這是一首情詩,龍峻卻看得心中一沉,衢州是當今天子三弟——裕王的藩國,衢州、水底魚、釣魚人、甜滋味,威正鏢局,薑永的靠山……李玉這是在向他示警嗎?他腦中閃過葉信函裏說的一些路途和任上瑣事,兩相對照,隻覺疑點越來越多。
龍峻臉上仍帶笑意神色不動,心裏暗自思索沉默不語,薑華這才得空仔細打量麵前這人。這位龍大哥,看不出確切年紀,估摸三十出頭四十不到,原本極清俊的麵容,卻偏在唇上頜下留了短須,被胡子一掩,相貌就變得不甚出眾,若斂了氣勢站在人群裏,隨便掃一眼,目光也就從他臉上溜走錯過了。
初一照麵,瞧他臉上神情,似乎是個冷漠嚴苛的人,使她心中惴惴。可一笑起來,便整個人都變了,如冰河解凍,如暖陽入懷,感覺容易親近很多。適才和自己說話和現在看信的時候,龍大哥一直在笑,眼底生暖,讓人如坐春風。瞧他笑意盈盈,寫信的這人,大概是他好朋友罷,那張紅箋,或許是他的紅粉知己所寫。一片靜默中,薑華忍不住好奇,看這位龍大哥衣著普通穿得隨意,可行動間又帶著一絲貴氣,按照自己平日所看所學來判斷,竟瞧不出他是做什麼的。
正亂想著,見龍峻把信箋慢慢合上放到一邊,薑華忙轉述李玉的話:“李姐姐讓我轉告,東西直接由七巧門遞出來,怕有人心生懷疑落下不是。所以,等回到京城,都會由我做中間人轉交,叫我們以後約個地點、定個時間。”
龍峻點頭答應,笑著緩語道:“少鏢頭這趟鏢想必要緊得很,卻要勞煩你給我送東西,龍某實在過意不去。”
他原以為這次托送,隻是李玉借機示警偶爾為之,卻不想竟是長久生意,可這是為什麼?龍峻早就熟知,薑永的威正鏢局之所以能在京城紮穩根基,全仗兩個人,一個是經營皇號的武清伯,一個是禦馬監的王充。武清伯是太後親弟,王充是太後親信,原本這兩座靠山在京城可算穩如磐石。
可惜太後終究還是死了,皇帝又不喜歡這兩人,薑永的靠山遲早要塌,李玉這是要幫他另找一座嗎?然而觀薑華的言行態度,顯然不知道自己是誰,李玉如真的要幫威正鏢局尋靠山,為何不說明身份?李玉和薑永之間究竟有何淵源,她為何對威正鏢局的事這麼上心?
薑華聽了笑道:“龍大哥太客氣了,我順路而已。”
龍峻哦了一聲,隨意問道:“少鏢頭這是要去哪裏?我也是路過常州,說不定你我同路。”
“我去衢州。”
目光一閃,龍峻眯起眼笑:“那可真是巧了!”
薑華喜道:“真的?龍大哥也去衢州?”
龍峻笑著點頭,拿起另一個紙包拆開,見裏麵是三張喪事的白帖,用紅紙紅色那麵朝裏反麵包著,不由皺了皺眉。
“大過年的送白帖不太吉利,我就拿紅紙反著包了,可以去點晦氣。”薑華一臉歉意地笑,“過幾天便是上元節,銳刀門趙懷義趙老爺子的生奠,就選在那天。”
龍峻抬眼,麵帶疑惑:“生奠?”他心裏已然明白,趙懷義的生奠想必就是李玉叫他來看的戲,可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薑華黯然道:“聽說是因為趙老爺子得罪了朝中的貴人,那人必不會與他善罷甘休,趙老爺子怕連累銳刀門和家裏,便提前辦了喪祭,等那人來取他項上人頭。同時請各路好友來做見證,萬事由他一人承擔,與他的門人和家眷無關。”
說完之後,瞧見龍峻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薑華忍不住問:“龍大哥認識趙老爺子嗎?”
“有些交情。”
“怪不得李姐姐要托我把這三張白帖送給您了。”薑華恍然,繼而有些憤憤不平,“趙老爺子素來行俠仗義,可現下卻被逼上絕路,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這狗官實在欺人太甚!”
龍峻斜睨她:“狗官?你知道那位朝中貴人是誰?”
薑華眼帶怒色冷哼道:“那當然,除了那個錦衣衛指揮使龍峻,還會有誰?!”
樓下有劇烈的咳嗽聲傳來,似乎有人吃東西不小心嗆著了。
龍峻笑問:“怎麼這麼肯定?”
“我聽城裏傳言,說那個龍峻遇刺,是趙老爺子和他的門人所為。”薑華麵有憂色,“如果傳言是假,怕是有人借機加害趙老爺子,如果傳言是真,錦衣衛必定要追究嚴懲。所以,不管真假如何,指揮使龍峻都不會放過銳刀門。”
龍峻目光一凜,淡淡道:“是嗎?”
“你看如今的常州城,都被弄成什麼樣了!”薑華憤然說道,“如果那龍峻是個好官,即便被人行刺,也不應該遷怒常州城的平民百姓,讓他們連年都過不好!也怪不得趙老爺子要辦生奠,想來那龍峻,定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龍峻微眯了眼笑著點頭:“有道理。”
“我們幾家鏢局都商量好了,生奠那日,大家一起去給趙老爺子撐腰助陣,叫那狗官知難而退!”薑華一臉堅定地說完,轉問龍峻:“龍大哥,那天你要不要跟我們一道,去聲援趙老爺子?”
龍峻放下白帖:“好,到時候,我多邀幾位武藝高強的朋友前去助陣。”
“那太好了,咱們一言為定!”薑華笑靨綻放,如陽光般燦爛,“時候不早,我要回去了,不然鏢局掌旗的包叔叔會著急的。”
她笑著站起身來,拱手向龍峻道別,走到樓梯口又站住,卻不轉身,低著頭輕聲道:“‘威正不正,薑永不勇’。我知道威正鏢局現在在外麵的風評如何,我也聽到過江湖上是如何評價我爹的。”說到這裏停了停,薑華深吸口氣,抬起頭來笑道:“龍大哥,不管你今天說的是真是假,我都替爹爹謝謝你!”
聽薑華腳步聲順階而下,龍峻收起臉上眼中溫暖笑意,從窗口看她步履輕快出了酒樓,上馬往街頭而去,方拿出葉信來函又從頭細細讀了一遍。思忖良久,將信函和那張紅箋一起投入炭火盆中,看著燃盡,目光漸漸冷冽,眉頭慢慢鎖緊。
他正低頭沉吟,樓梯一通亂響,朱炔和唐穩一前一後,一跑一走上樓而來,大概是兩人久候不見他召喚,所以上來查看究竟。朱炔性子急奔在前頭,幾步跨到桌邊,張口待問,卻又似想到了什麼,硬生生打住。龍峻抬頭看了兩人一眼,微微一笑:“坐,我看你們早上匆匆忙忙,剛才在樓下又提著心神,想必沒吃飽,‘朵頤樓’是常州城內的老字號,不妨嚐嚐這裏廚師的手藝。”說罷招呼店裏夥計,再次點了幾個樓裏出名的小吃和菜肴,然後起身來到窗邊,雙手大張撐著窗台,低頭看向街麵,神情漠然。
天色越來越亮,路上行人漸漸增多,朵頤樓也陸陸續續來了吃客。即便常州城內局勢嚴峻,可畢竟人心思暖,好容易又挨過一年,總想在節慶日子裏熱鬧熱鬧,沾點喜氣。朱炔是個有話藏不住的,現下卻因為唐穩這個外人在,心中疑惑不能馬上詢問,哪還有心思品嚐菜點,再加二樓多了不少食客,身份底細不明,更是巴不得早點吃完快些離開。遂風卷殘雲一般把麵前的碟子掃空,起身催促自家大人早點返程。
龍峻看唐穩瞪著桌上瞬間一空的碗碟發呆,不免暗暗好笑,知道朱炔擔心什麼,也不多說,點頭示意起行。朱炔率先下樓,在樓梯上和一書生打扮的青年擦身而過,忽然憧怔停住腳步,轉頭去瞧。龍峻見狀好奇,隨之凝目查看,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穿著男人衣巾,雙眉修成劍形,鵝蛋臉,額頭高寬,膚色略黃,臉頰下巴處冒了幾顆紅疙瘩,若不是這些細微短處,倒還是個十足標致人物。雖身為女子,行動舉止卻落落大方,英氣十足,像極了文人書生,聽她呼吸吐納,武功修為還不弱,但也不算太過突出。除去裝扮獨特,這女子究竟有什麼稀罕處,引得朱炔如此關注?
龍峻睇他一眼,輕咳一聲提醒,朱炔猛地回過神來,呲牙咧嘴赫然一笑,忙快步下樓。
出了朵頤樓大門,朱炔又忍不住抬頭看向二樓,剛巧那女子也坐了靠窗的位子,估計是在等人,又或是在等菜,正斜倚窗口往街下看。如星般雙眸從三人身上掃過,在龍峻那裏略停留一會兒,最後定在唐穩臉上,似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