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第一章 人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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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快要到了。
原本這個時候,常州和京城一樣,家家戶戶都懸掛五色彩燈,從初八開始點燈,一連整整十天,要到正月十七的夜裏才落燈。那時節,城裏張燈結彩,火樹銀花,熱鬧非凡。武進的上元日,會將蘆葦捆綁成丈許高的火炬,點燃插在田間,稱為“照田財”,用來預卜早潦。宜興的上元日,會有兒童戴著鬼麵具,在街上屈腳振肩而跳,稱之為“跳鬼”。更有各色燈火燈謎,百戲歌舞,名目繁多,花樣翻新,讓人目不暇接。
然而今年卻實在冷清,除去這個冬天暴雪成災的緣故,更是出了錦衣衛指揮使在常州遇刺的大事。官員無心過節,百姓也害怕牽連,城內雖不曾家家閉戶,但街邊商肆生意慘淡,路人皆行色匆匆,都帶著一副大禍臨頭的惶恐。
卯時即將過半,行人稀少的街道上,龍峻負手慢慢走著,閑閑打量四周,看起來放鬆愜意。朱炔緊跟他左側,邊留意路旁是否有異常,邊盯緊在右側緩步跟隨的唐穩,心裏很是不快。且不論龍峻傷勢剛差不多痊愈就重返常州城來閑逛,單說讓大隊人馬悄悄進城,卻又留在常州城郊不用,隻帶了自己和這個敵友不明的唐二公子出門,朱炔就有一肚子牢騷好發。可自家大人的脾氣他又十分清楚,真要打定主意拗起來,怕是天王老子都勸不住。
唐穩早已察覺朱炔警惕的目光,仍是袖手抬頭不以為意,畢竟行刺錦衣衛指揮使的大事,唐門也有所牽連,老娘就這麼貿貿然把自己主動送上門,人家刻意提防也在所難免。說起來,反倒指揮使大人的應對,讓唐二公子倍感意外。
想起來常州的路上,自家老娘把自己為期三年的賣身契恭恭敬敬遞上去的時候,這位龍大人臉上的神情,唐穩心裏就不由打鼓。明明跟前這人並不曾叫手下擺出大陣仗,戒備森嚴,斥令威壓,也沒有像自己見過的那些武林高手一樣,露出殺氣迫人,反而麵色平和,語氣平淡,既不呼喝,也不多話,卻讓唐穩無緣無故覺得心驚膽戰。
那時龍峻穿一身褐色便服,草草在腦後束著頭發,隨隨便便靠坐在車裏,靜靜看著手上的契約文書,任由葉明卉款款而談,聽完為唐家申辯,並且極力博取他信任的一番話之後,抬頭問了一句:“聽說這段時間,唐門的大公子和家中幾位主事鬧得很不愉快?”
他頓了頓,把賣身契折好放進腰間革囊裏,看著葉明卉笑容瞬間僵硬、神色陰晴不定的臉,慢慢說道:“唐夫人把二公子送到我這裏來,倒的確是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唐穩最了解自家老娘葉明卉,她向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蜀中辣子,可偏就在龍峻平靜澹淡的詢問中,了然銳利的目光裏,大冬天額上冒汗,麵紅耳赤。畢竟心裏打的如意算盤被一照麵間就看個分明,任誰都會覺得吃驚和不舒服。
這位龍大人,看上去身量實在普通,自己比他還要高了大半個頭,可站在他麵前,不知怎地,總感覺自己反而要矮上三分,自家老娘應對之時也是聲音不穩,好像連腿都有些發軟。唐穩邊走邊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官威罷,錦衣衛指揮使是皇帝近臣,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天天這麼皇家威嚴熏陶下來,自然便形成了氣勢,而那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威儀,斷不是江湖草莽之人可以想像,能夠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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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峻不緊不慢緩步前行,這條原本是常州最熱鬧的街道,路麵上也不見幾個人。一個多月前,他和童虎便是在這條街上遭人劫殺,中了纏綿劇毒,現在故地重遊,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路麵牆頭的血跡早已衝洗幹淨,房屋街道地麵各處,刀劍砍出的缺口和弩箭射出的坑洞也全被補好,隻有道路兩旁樹上的痕跡無法修補掩蓋,在在展示著那日的慘烈。那天殺了多少人?龍峻已經記不清了,腦中仍還有印象的,便隻有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滔天的怒火和鑽心的疼痛。
童虎早已處理好常州府和鎮江府衛所的事務,趕回京裏複命,將這次刺殺上報天聽。皇帝體恤他負傷,特意下旨準了兩個月的假期,讓他在鎮江好生休養。今年的春節,龍峻便和朱炔以及一幫緹騎兄弟在鎮江度過,雖然比不上京城熱鬧,可也別有一番風味。
常州衛所的暗釘俱已拔出,隻是結果讓龍峻很不滿意,幾名首腦人物,在自己垂危童虎趕去鎮江之時,突然被人劫走,就此銷聲匿跡,餘下的那些,提供不了多少有價值的東西。盧潤不愧是官場老手,出招既快又準,且留足退路,怪不得有人甘願替他賣命。劫獄現場甚是幹淨,痕跡幾乎全被清理,但仍能看出手法和鎮江牢裏劫走常樂的相似,估計是恒社掌櫃托夜府主人鄒澈所為。
這段時間,常州府各地方官員輪番托關係到鎮江說項求情,傷藥補品多到能開藥鋪,錢銀地契更是送來一大堆,對此,龍峻一概以傷重不能見客為由,全都推給劉玄應付。常州之事,皇帝已授他全權處理,之所以先動錦衣衛衛所,對其他各處遲遲懸而不決,隻因為龍峻知道,相關之人,盧潤必然早就聯手吏部尚書陳元佑,在部署殺局的時候便已調走,餘下的這些,都是準備借自己的手來換血的可憐蟲。
雖然目前所能做的極其有限,但龍峻並不著急,因為他熟知那份名單,明白自己的對手是誰。知己知彼,便能百戰不殆,隻要是人,都難免會有疏忽錯漏的時候,盧潤也未必能麵麵俱到。他向來很有耐心,可以慢慢來,現下要比的,就是看誰先沉不住氣。
前幾天,李玉忽然派人送信來,說常州近期有好戲看,讓龍峻有些好奇。這些天童虎雖然不讓他處理司內事務,但也大致知道常州現在是什麼狀況。天災人禍兩相交煎居然還要鬧事,不知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往他刀口上撞。瞧李玉信中的語氣,似乎這事和前番遇刺有莫大關聯,且主演之人與他有些淵源,力邀他到常州好好瞧上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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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過來,指揮使大人不說話,另外兩個也不好開口打攪,一行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往前走。一片沉默中,龍峻忽然想到了什麼,側頭問唐穩:“二公子,令堂認識七巧門的李門主嗎?”
唐穩明白是因為自家老娘預先知道錦衣衛緹騎行蹤的緣故,便笑道:“何止認識,家母和李門主交情匪淺,每次湊到一起,附近街上的首飾鋪、胭脂坊和成衣局都跟過節似的。”
說完轉念一想,唐穩反問:“大人也認識李門主?”他其實心中已有答案,李玉一直在暗地裏幫官府做事,之所以會清楚這位指揮使大人的行蹤,彼此之間必定有所往來。
龍峻果然點點頭,抬眼看著街道兩側商肆的招牌,似乎在尋找什麼。三人又無言向前走了一段路,朱炔瞟了眼若無其事的唐穩,忍不住開口問:“我說二公子,令堂把你送出來,斷了你爭奪唐門家主的大好前途,你真的不怪她偏心?”
唐穩無所謂地笑:“我是個懶人,隻對毒藥和暗器感興趣,那些家族瑣事,我才懶得管。”
龍峻回過頭來不鹹不淡地一笑:“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又是這種客套有禮的笑容,來時的路上唐穩見過幾次,龍峻雖然在笑,卻隻是微微勾起嘴角,而笑意從未到他眼睛。
“大人抬舉我!”唐穩笑眯眯地拱手道,“唐門家主之位,我是真的不感興趣,一想到就要頭痛的!”
龍峻靜靜看他一眼,慢慢道:“希望你不會後悔。”
唐穩咧嘴笑了笑,轉頭去瞧路邊房簷下掛著的冰淩,不再說話。
龍峻這時卻停了下來,站在一座酒樓前,看著牌匾上“朵頤樓”三個字,點了點頭,舉步走了進去。
李玉在信裏約定的地點,就是這座“朵頤樓”。龍峻抬手示意朱炔和唐穩在底層另找位置,依言上了二樓,找到窗邊倚牆的位子坐下。朱炔磨一磨牙,尋個靠近樓梯,方便觀察樓上的座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戒備。唐穩倒不跟他同桌,反而找了個門口的位置,半閉著眼,一手支頤,一手縮在袖裏,看上去像是起得太早,一副還沒睡醒的模樣,整個人都快趴到桌子上了。
時間尚早,店裏稀稀拉拉幾個客人,二樓更是空蕩蕩的,倒也樂得清靜。等店裏夥計端上茶水點心,生好炭火盆,龍峻從筷筒裏拿出三根筷子,在桌麵上擺了一個三角的勾股之形,雙手抱胸而坐,閉目等待。
沒過多久,樓梯上輕巧的腳步聲響起,龍峻睜開眼,卻見跑上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他穿一身利落的短打,大大的眼睛,像兩口小塘,塘水清澈見底、幹幹淨淨,沒有一點泥沙。龍峻淡然掃了這少年一眼,目光一閃,端坐不語不動。
那少年先看了看桌子,瞧見桌麵上筷子擺的圖形,馬上綻開笑容,快步走過來,笑著問道:“您就是龍大哥吧?我叫薑華,李姐姐托我送東西來的。”那笑容也極其幹淨,純潔無垢,纖塵不染。聲音不算清脆,有些低沉,也不知他嗓子本來就是這樣,還是有意壓製的。
龍峻似乎心情不錯,報以微微一笑:“你很守時。”
“我爹說,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便是一個‘信’字。”薑華陽光般燦爛地笑,雙手遞過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裹,“這是李姐姐送給您的,您先瞧瞧。”
龍峻伸手接過,略摸了下,那包裹有兩本書的厚度,除去資料文書,似乎還有信函拜帖之類的東西,外麵用油紙仔仔細細裹好。看那紙張厚實粗糙,不像李玉所慣用,想來是這薑華另包的。瞥了這少年一眼,龍峻微笑輕輕招手,示意他坐下,遞了個茶杯過去,持壺給他斟茶,薑華忙告謝在對麵落座。
龍峻抬手虛迎請他自便,低頭慢慢拆著包裹,漫不經心地問:“聽口音,你是京城人氏?”
“嗯,我家在京城。”薑華慢慢喝一口茶,捧著杯子暖手,笑道,“聽李姐姐說,龍大哥也住在京城?”
龍峻點點頭,語氣緩和:“你是七巧門的人?”
“不是,我爹在京城開鏢局,李姐姐幫了我家不少忙,所以我幫她也是義不容辭的。”
龍峻抬頭看他一眼,溫言笑道:“女孩子也出來走鏢?”
“龍大哥瞧出來了?”雖然被人看穿,薑華倒不覺尷尬,坦然笑道,“看來我跟李姐姐學的那幾招,還不到家。”
龍峻微一挑眉:“李玉教過你易容術?”
“我隻學了一點點皮毛而已,就是怎麼扮男孩子不容易被識破。那可算不上易容術,被行家聽到,要貽笑大方的。”薑華不好意思地笑,聲音變得清脆了許多,先前的低沉嗓音果然是故意壓製的。
“京城鏢局有很多,你姓薑……美女薑?”
薑華笑道:“生薑的薑,美女可算不上。”
龍峻略一沉吟,停手問道,“威正鏢局的薑永,是你爹嗎?”
“是啊!龍大哥您怎麼知道?是聽李姐姐說的嗎?”聽薑華的聲音又驚又喜,帶著一點自豪,可又不知怎地,似乎還有些忐忑。
龍峻一笑:“薑老鏢頭的威正鏢局,開業至今,鮮少失手,各條道上都吃得開,又加上跑皇商的生意,在京城的幾大鏢局裏,名氣可是響當當的。”
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掌管各地情報,京裏的多方勢力大小瑣事,自然都了然於胸。隻是,薑永身後的兩座靠山,卻正是李玉那位東主的對頭,她要送東西,為什麼不由七巧門直接送出?為何通過威正鏢局轉手?雖說李玉明裏暗裏三家生意都做,可她就不怕事情出紕漏?
薑華聞言,隻笑不語,目光慢慢黯淡,那忐忑不安的神情更加明顯,有點尷尬,有點落寞,但仍透著一絲堅定。
龍峻看在眼裏,勾起嘴角,語氣放柔和了些:“我聽說,在威正鏢局做事的鏢師趟子手,除去老病死傷由櫃上出錢承擔,孤兒寡母代為照顧,回鄉退養有十來畝田地、騾馬大車和一二百兩銀子奉送,甚至反出鏢局的不肖子弟,如有意外,薑老鏢頭也會義不容辭出錢出力幫忙。單單這一點,整個京城的鏢局都比不上了。”
瞧薑華眼中的光芒漸漸明亮,龍峻在話語裏增加了一絲敬意:“我最佩服的,還是二十年前,威正鏢局還在南京的時候,薑老鏢頭接的那趟鏢。他憑一把雙手長刀,力克金陵十虎,保南京吏部侍郎劉大人孤兒寡母,進京告禦狀,自此俠名遠播。那時我就心生向往,不久便喜聞鏢局遷到京城,可惜這二十年來一直無緣得見。”
說到這裏,他看薑華一眼:“想不到今天居然在常州能遇上薑鏢頭的千金,那可要勞煩薑姑娘為我引見令尊了。”
薑華自豪地笑笑,然而笑容裏卻帶著點苦澀:“我爹前些天接鏢去了關外,趕不回來,這趟鏢的鏢頭是我,可要叫龍大哥失望了。”
“啊,那可真是不巧。”龍峻臉帶遺憾歎一口氣,卻又笑著對薑華抱拳道,“薑少鏢頭,失敬失敬。”
薑華笑著抱拳回禮,壓低嗓門扮作男聲:“好說好說。”禮未做完,便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