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二十四章 豪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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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澈臉色陰晴不定,來之前原本想著龍峻勢弱,可殺可脅,事情已有九分把握,卻不想局麵倒轉,自己反而舉步維艱。深感此行實屬多餘,隻怪自己沒有深思熟慮,反被人奚落一頓。然而就這麼空手回去,心裏卻有不甘:“你殺我多名更夫,這筆帳要怎麼算!?”
龍峻一哂:“夜府公然劫殺錦衣衛指揮使,視同造反,這筆帳又怎麼算?!”
鄒澈傲然道:“我武功高過你甚多,你能拿我怎樣?”
“我是贏不了你,但我能殺了你。”
鄒澈執掌夜府,麾下殺手眾多,他自然明白,龍峻不是在說胡話,贏和殺,完全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贏是全憑武功修為,光明正大較量;殺卻是施展各種伎倆,看各人計謀手段。
鄒澈表麵謙恭溫和,內裏卻素來心高氣傲,這些年被人奉承懼怕慣了,且武功高強未遇敵手,便是鬼域地藏王,也要賣他麵子。聽了這話,頓覺心中無明火起,堂堂夜府主人被當麵這麼威脅,實是出道以來頭一遭。
鄒澈忽起身閃到椅前,疾抬手按在龍峻的膻中氣海上,冷冷笑道:“你不怕我現在就廢你武功?”
龍峻眼也不眨,微微一笑:“即便你廢了我武功,我也能殺你。”
鄒澈看他良久,收掌後退,不由越來越懊惱,麵前這人的心神難道是鐵鑄的?稍前的那點失色,竟然不是害怕,反而隻是略感憤怒,這世上,難道再無他可懼之事?腦中正自紛亂,窗外有風吹來,寒冷刺骨,卻讓他心中一靜,忽然察覺出異常。
朱炔說去泡茶,怎麼許久沒有回來?龍峻雖然是因為丁三才確定自己的身份,可聽他言辭,想必對自己早有懷疑,那為何仍孤身一人相見?原本還不時有操練與巡邏腳步聲傳來的衛所,為什麼這時一片寂靜?現在是隆冬寒日,為何這前廳門窗大開,難道不怕凍著屋裏的人?
正自驚疑,卻見龍峻肘抵扶手,上臂抬起,雙手五指指尖在身前輕輕一搭,廳外呯的一聲巨響,鄒澈頭上的束發冠應聲而落。
“鳥銃?!”鄒澈大驚失色,束好的發披散飄揚,形同鬼魅。
龍峻略帶滿意地笑:“東明的槍法,向來是最準的。”
鄒澈心念電閃,剛想起步揮手,窗外又是一聲巨響傳來,小幾上的藥盒頓時粉碎,頃刻渾身僵直,臉色瞬間鐵青。
“小幺兒估計退步了,居然選了個目標大的。”龍峻皺眉搖了搖頭。
鄒澈站立不動,緩緩轉頭,不遠處的屋頂和樹上,隱隱有數點紅光閃耀,應該是點火用的鬆明火折,也不知有多少把鳥銃對著自己。衛所中一直有軍役巡邏操練,現在回想,隻怕是為了擾亂注意、混淆耳目。適才他又被龍峻牽著鼻子走,亂了心神,居然疏於留意四周動靜,完全沒有察覺這些軍役是什麼時候埋伏的。自己雖然輕功卓絕,但能快得過這種雷霆火器嗎?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鄒澈眼睛餘光中瞥見,丁三一臉憤怒,被數十把弩弓指著後背推到門前,雙手軟垂,顯見是被人暗算點了穴道。
龍峻懶洋洋一笑,抬手虛迎:“夜府主人慢走,恕不遠送。”
鄒澈憤然盯著龍峻,頭發散亂,多處灼斷焦黑,風姿氣度全都不見,說不出的窘迫狼狽,這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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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澈迎風飛掠,將丁三遠遠甩在身後,心情差到了極點。適才被一幫錦衣衛用連環弩和鳥銃指著送出衛所,那滋味實在不好受。可即便怒火衝天,卻偏偏不能把始作俑者怎樣,這才是他最為惱火的事。
金山隱隱可見,江邊的小院近在眼前,一輛黑油馬車停在門口,鄒澈瞧見,漸漸放緩腳步,遠遠便已認出這是李玉的馬車。他深吸口氣,斂了怒容,慢慢走到院門前,果然見李玉站在院中,低著頭,不知在瞧什麼看得入神。
鄒澈輕輕一咳,站在門口卻不進去,李玉聞聲抬頭,見他長發披散的模樣吃了一驚,略想了想,慢慢走上前去:“清泉,你剛才去過鎮江衛所了?”
鄒澈冷冷說道:“玉兒,你前幾日為何不來找我?今天又所為何來?”
“我來退婚。”李玉在他身前站定,鼓足勇氣,仰頭看著鄒澈仍帶怒意的眼,“我不能嫁給了你,心裏卻想著其他男人。”
鄒澈眼底一寒,直盯著她雙眸,李玉目中初始有些懼意,卻並不退縮,咬牙對視,堅定不動。良久,鄒澈垂下眼來自嘲地一笑:“玉兒,你我早就過了談情說愛的年紀了。”
李玉聞言回笑,笑容有些落寞酸楚,她抬手從發髻上拿下象牙小梳,輕聲說道:“你頭發亂了。”
鄒澈踱進院中,來到石凳旁,抬袖拂走凳上積雪,慢慢坐下。李玉緩步走到他背後,用手攏了攏他的長發,細細梳了起來。
鄒澈閉了眼,享受著頭皮發間傳來的麻酥感,開口問道:“那男人是誰?”他心裏隱隱約約知道答案,但卻想聽李玉親口告訴他。
耳邊李玉的聲音幽幽傳來:“清泉,你知道我以前做過營妓和女間,最初的時候,我是被分在錦衣衛地字營的。”
李玉梳頭的手略停了停:“這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找一個人,當年我曾在地字營遇見過他。”
鄒澈微微皺眉,心中暗想,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居然讓李玉念著找了十五年。
“那晚地字營的一幫畜生,想要換個玩法,十幾個大男人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然後他就來了。”李玉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悠遠,“我那時候被蒙了眼,又怕又慌又恨又亂,以為他和那幫畜生一樣,就一口咬在他右肩上,差點把肉都咬下來。”
聽到這裏,鄒澈略感不忍,想叫她不要再說,可終歸有些好奇,再加適才被她拒絕退婚,心裏又有所不快,便閉口不言,等李玉接著講。
李玉低低一笑,笑聲裏帶著羞澀,鄒澈似乎都能看見她的臉上正飛起兩朵紅雲:“之後的那幾天,他每晚都來,卻不碰我,燈也不點,隻是在黑暗裏靜靜坐著看。我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但這一輩子,我都忘不了他那雙眼睛。”
李玉帶著羞澀的聲音裏又添了一絲埋怨:“我起先怕他,後來卻惱他,我唱戲文勾引他,脫了衣服坐在他懷裏,我第一次想把自己的身子給人,可他卻不要。”
鄒澈聽罷默然不語,過一會兒,等挽好發髻插上玉簪,他睜眼站了起來,轉身看著李玉:“你懷疑那個人是龍峻?”
李玉將小梳插回發間,低著頭:“我不知道。”
“他那時候昏迷不醒,你怎麼沒去看他肩頭?”
李玉苦笑:“我害怕。”
“前幾日搜身的時候,我看過了。”
“不許說!”李玉急抬頭出聲喝止,泫然欲泣,“不許說,別告訴我,清泉,你若是說了,我便是到死,都不會原諒你。”
鄒澈頓時愣住,饒是他聰明絕頂,亦無法明白,李玉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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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鄒澈再次潛入錦衣衛鎮江衛所,已是入夜。
經午間一鬧,鄒澈原以為衛所會加強戒備,不曾想居然還是維持原樣。他隱在暗處看著龍峻房中的燭光,竟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該如何進去,屋裏可會設下陷阱等他上鉤?
他咬牙暗怒,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瞻前顧後,縮手縮腳?思及此,鄒澈足尖輕點,飛身急掠,手搭窗台穿窗而入,悄無聲息進了內室,夜府主人居然不敢走正門,這實在是奇恥大辱。
龍峻斜躺在軟塌上,手裏拿著幾張邸報,望著房梁出神,聽到動靜也不起身,甚至看都沒看他,隻靜靜問道:“鄒公子去而複返,可是忘了什麼東西?”
鄒澈向房內四周掃了幾眼,有些懷疑:“我還以為你會加強防備,把這衛所圍個水泄不通。”
龍峻將邸報丟開,支撐著慢慢坐起,看著他閑閑地笑。鄒澈微微一怔,隻覺那笑容裏帶著一絲嘲諷,雖看了叫人心裏不爽,可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剛才的確說了一句蠢話。
“說來奇怪,這一路上你殺人無數,為什麼那天沒有殺小常?”
龍峻哼道:“他運氣好,我碰巧毒藥用完了。”鄒澈既然這麼說,想必牢中的那個常樂早已被救走,童虎朱炔他們居然沒一個向他稟報,實在可惡。龍峻瞥了鄒澈一眼,暗自把這筆帳記下,打定主意,等身體複原了再慢慢清算。
聽他話語裏隱隱含著怒氣,再看他臉色似乎比下午初見的時候差了許多,鄒澈忽然間心情大好,原來自己還是能夠讓這人費了心思、小心提防的,可開心之餘不免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實在沒有出息。
記起李玉曾告訴他的話,鄒澈思忖躊躇片刻,終忍不住問:“龍大人,有件事我想請教,當年為玉兒落籍的人,究竟是誰?”
龍峻不答,隻盯著軟榻旁的炭火盤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時房中極靜,隻有火炭在嗶嗶剝剝地作響。
默然良久,龍峻低了眼沉聲警告:“別再卷入朝堂之爭,小心不得善終。”
鄒澈聽罷,眼中光芒閃動,微一沉吟,伸手到腰間解下一物,輕抬腕拋了過去,龍峻隨手接住,卻是那日會診之時,他贈給鄒澈權作賀禮的羊脂玉竹節。
“這份賀禮,我還給你。”鄒澈澀澀一笑,“用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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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鄒澈飄然遠去,龍峻看著手中的一對竹節,無聲地笑起來,這一場賭局,最終,他贏了。
將竹節轉了轉,找到一片陽紋的竹葉撳下去,拿著竹節兩端一按一拔,玉件頓時分成兩半,這竹節竟然是中空的,第二個竹節也如法炮製打開,裏麵各藏了一卷微黃的絹帛。
把裏麵暗藏的東西俱都取出,將兩卷絹帛展開,那質地堅韌卻又薄如蟬翼,數十年來絲毫未損,上麵用各種筆跡簽了許多姓名,還摁了指印。
這是慶王和先帝爭奪太子之位時,拉攏了一大批奇才能人簽下的結盟名單。
那時慶王英明出眾,先帝實在碌碌無為,才華橫溢的一幫人年少輕狂,自認天下俱在我輩之手,誓要侍奉明君,他們選中的——是慶王。
怎奈世事無常,全不由人掌控。
慶王眼光極好,這名冊中人,固然有些已死,有些籍籍無名,但大多數都或曾名聲顯赫,或仍威震一方,或為富商巨賈,或已是朝廷重臣。盧潤的名字在上麵,劉靖忠在上麵,曹侍郎在上麵,六部裏吏部尚書陳元佑,兵部尚書楊國鴻,刑部尚書高溢,戶部尚書宋希璉四位俱都在榜,江湖豪強十有五六,就連禦馬監的王充也在那份名單之上。
怪不得這一路會有那許多江湖人士要取自己性命,原來並不都是衝著千兩黃金而來,恒社懸賞,有一部分是糾集江湖殺手,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借此混淆視聽,掩人耳目。布這個局的,除了盧潤,另四位在冊的怕也逃不掉嫌疑。
十多年前兵變之時,慶王便以此物做為要挾,以致戰況陷入膠著,幾乎覆地翻天,直到樊將軍偷走了這份名單。
其實細究起來,隻要先帝心胸寬廣不計前嫌,這份名單便毫無用處,但人總是會為自己考慮,總是難免要往壞處想,這就給了慶王可乘之機。
“你想要做什麼?你要我把這東西拿出來是要做什麼?”
現今格局,雖不算好,卻也不壞,多方勢力相互牽扯妥協,好不容易才達到這個局麵。次輔盧潤雖要他性命,卻實在是個智謀百出、能做實事的人,有他和趙謹言牽製,劉靖忠才不至於一頭獨大。小皇帝雖好女色,所幸並未糊塗,他信任劉靖忠,也拉攏內閣,三角之勢漸成。若是把這卷名冊交上去公諸於世,必定整個朝堂震蕩,江湖混亂,到時,會有多少人抄家滅族,多少人身敗名裂。
龍峻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終於有了變化。他能怎樣?他該怎樣?
將名單從頭到尾細細讀了一遍,龍峻長籲口氣,輕輕將手裏幾張絹帛揉了,丟進炭火盆中,看著火苗跳動閃爍,名冊焦黑翻卷,很快燃盡。
一陣風吹過,漫卷紫貴,俱散作飛灰。
(子夜歌完,敬請期待下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