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二十四章 豪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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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幫人吵吵嚷嚷地鬧完,時辰已近中午,葉信原本想去遊龍幫辭行,可時間緊迫,隻好拜托李玉差遣門人前往代為致謝。劉玄和吳戈知道於錚還要趕路,倒是沒有把他灌醉,但到底喝得不痛快,便私下裏約好,等有空再聚,必要在酒桌上分個勝負。
臨走之前,於錚再三告誡龍峻好生休養,切記一個月內不可動用真氣,瞧他板著張臉囉囉嗦嗦絮絮叨叨,龍峻實在很想把這小子一腳踹出門去。
到了下午,李玉也依言告辭,她沒有明說要往何方,龍峻也不好多問。兩人是多年的對手,對彼此的能力手段都十分了解,雖然現在尚未風平浪靜,但她即已生去意,必是對前路有了十分的把握。臨走之時也沒多話,隻是拜托龍峻,多為照顧尚在鎮江衛所裏避禍的門人。
龍峻其時已能起身站立,還可扶著人慢慢走上幾步,隻是無法持久,心知此次幾可算作死而複生,對自身恢複的速度倒是並不焦急。然而整日無所事事實在無聊得緊,劉玄瞧自家大人心煩,便央求朱炔行個方便,拿了幾份邸報來給他解悶。
從前幾期京師出的京報上看,盧潤的手腳果然很快,龍峻這邊的緹騎剛到鎮江衛所,他便尋了個不是,將曹侍郎革職查辦,遠遠發了出去。看那罪名不算太重,發配地點並不艱苦,過個三年五載,尋機立個大功,再加上朝中有人,回來也不甚難。各部人事升遷雖不明顯,但有許多可疑之處,盧潤竟是把以前和樊將軍及其胞弟有所交往,這半年裏曾經外出的各路官員,都暗中查探調動了一遍,也不知他是否確切判斷出那東西是被自己拿了。
而自己手中掌握的證據,雖足以定曹侍郎死罪,也可憑此再順藤摸瓜,但瞧盧潤和吏部刑部的關係,他們要隨便拉一個替罪羊出來,恐怕不是什麼難事。最主要的,便是錦衣衛自身也有問題,若要細細追查,隻怕小幺兒還有其他衛所的一幹兄弟亦不能保全,盧潤也正是算準了這點,知道自己會投鼠忌器。思忖良久,頭有些隱隱作痛,龍峻抬手揉著前額,一時竟想不到該如何對應。
正皺眉看著邸報冥思對策,朱炔板了張臉走上來,劈手將那幾張紙奪去放到一邊,一把攙起龍峻:“時辰到,大人該歇息了!”
龍峻抬手一掌拍在朱炔後腦:“臭小子!這是要造反嗎?!”
他劇毒剛解不久,身體虛弱尚未複原,這一記更是軟綿綿地沒有力道,朱炔坦然受之,混不當回事。
管自半扶半抱架著龍峻往裏屋走,朱炔嘴裏埋怨:“給您看邸報,我已是冒了天大的風險,您再不按時休息,虎哥非拿拳頭招呼我不可。”
龍峻掙了幾次脫不開手,反覺頭暈,不禁又氣又笑罵道:“你倒是怕阿虎的拳頭,不怕我的板子?!”
“大人的板子隻傷皮肉,最多幾天坐不了凳子,虎哥的拳頭可是傷筋動骨,沒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
進了裏屋,扶著龍峻在軟榻坐好,朱炔屈膝蹲下正要替他脫靴,龍峻忙伸手攔住:“東明,過了這麼些時日,你和阿虎兩個都沒告訴我,事情到底處理得怎樣。”這幾天睡得太多,他隻覺腦袋發脹,渾身骨頭都要變軟了。
“大人是指恒社是吧?他們有膽子橫著走,我就叫他們統統橫著出來!”
朱炔說完,抬頭看著龍峻,知道自家大人從沒有這般空閑過,實在是憋悶壞了,可一想那天龍峻彌留的情形便覺後怕。童虎發的風聞密折裏語焉不詳,隻說龍峻受傷,原以為不過尋常,想不到居然差點生死兩邊,為此他和童虎事後大吵一架,還動手幹了一場。童虎自知理虧,也不怎麼還手,硬挨了他幾拳,可朱炔心裏依舊火大。
好歹也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同袍兄弟,龍峻竟然不許童虎向自己透露實情,想到這裏實在惱怒,氣呼呼替龍峻除了靴子,強按他躺下,咬牙切齒道:“我說大人,您就這麼不放心我和虎哥?怕我們把事情搞砸了?”
聽他抱怨自己不夠信任,再加這幾天朱炔的臉都很臭,知是氣自己對於中毒的事有所隱瞞,龍峻倒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正想著該如何說服朱炔,擺脫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的無聊日子,劉玄忽然跑了進來,臉色古怪地稟報:“大人,外麵有個叫鄒澈的,說是您和李門主的朋友,有事求見。”
朱炔把眼一瞪吼道:“沒看到大人要休息了嗎?有事叫他明天請早!”
“小幺兒,請他進來。”龍峻忙出聲阻止,眼中光芒閃動,對著豎眉呲牙的朱炔笑道:“這位鄒公子,是個神醫。”
朱炔朝天翻了個白眼,剛想罵這狗屁神醫前些天要緊關頭不來雪中送炭,偏這時候來錦上添花,卻發現自家大人笑得有點古怪,仿佛豹子聞到了獵物,那是以前龍峻想要謀算厲害對手的時候,才會有的神情,自己倒是好些年沒見過了。這鄒公子究竟是何方神聖?朱炔猛拍了一下前額,忽然想起,於錚似乎說過,給那顆藥丸的人也姓鄒。
龍峻起身穿靴,朱炔看他臉上笑意,已明白自家大人要做什麼,歎了口氣,上前攙他:“大人,這位鄒公子,您想用哪種待客之道?”
龍峻由他扶著慢慢走向前廳,淡淡一笑:“上賓。”
朱炔不由耷然動容:“大人!您現在行動不便……”
龍峻揮手打斷,拍了拍他的肩,在椅中坐下,笑道:“你幾時見我打過沒把握的仗?”
朱炔歪頭細想,似乎除了這次中毒垂危,自家大人還真是沒做過無把握的事,便撇了撇嘴,叫來吳戈吩咐了幾句,把前廳的窗戶全都打開扣好,等劉玄帶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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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客,見禮,分賓主坐下,略寒暄幾句,便進入正題。
朱炔抄手站在一旁,上下打量正低頭凝眉為龍峻仔細診脈的鄒澈,心裏疑竇叢生。眼前這人峨冠博帶,白衣勝雪,倒的確是氣度非凡,頗有出塵之姿,笑容也溫和有禮,觀之可親。隻是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這個鄒澈讓他很不舒服,如芒在背,如刀在喉。
一名老仆手提藥箱醫盒站在鄒澈身後,佝僂著背,眼睛迷蒙無神,麵容木訥。朱炔略瞥了眼,那種皮膚上暴起寒栗的感覺愈加明顯,這兩人到底是什麼來曆,居然能讓自己心生不安?朱炔忍不住皺眉看向龍峻,自家大人倒是神色如常,瞧不出有什麼情緒。
屋外有攀爬跑動聲傳來,夾雜著校尉長官的呼喝,似乎是新選的兵丁在受訓操練。
輕吐一口氣,朱炔咧嘴笑道:“鄒公子稍坐,我去吩咐下麵泡茶,衛所裏人粗茶也粗,您莫要嫌棄。”
鄒澈抬頭溫和微笑:“朱大人太客氣了,澈真是受寵若驚。”
朱炔呲牙一笑,走到那老仆身邊,一把拿過藥箱醫盒放在小幾上:“這位老先生,來來來,天氣冷,跟我去喝杯熱茶烤個火吧。”也不管人答不答應,抓了手強拉著轉身忙忙出門,快得像是後麵有狗在追他。
看鄒澈眼露詫異,龍峻笑道:“這小子是個急脾氣,什麼事都風風火火,讓鄒公子見笑了。”
“可見朱大人是性情中人。”鄒澈看著龍峻微笑,聲音清朗如玉,“若不是玉兒告訴我,澈還真是不知道,原來龍七便是當今的錦衣衛指揮使,龍峻龍大人。”
龍峻既不解釋,也不客套,隻看著鄒澈把脈的手,問:“如何?”
知是詢問診脈的結果,鄒澈笑道:“龍大人真是吉人天相,憑脈象看,現下已經無礙。澈這些日子一直掛心擔憂,怕痛失一位朋友,玉兒也嚇糊塗了,居然事後才想起叫我前來……”
聽他笑如春風,溫言暖語款款而談,龍峻皺了皺眉,忽開口打斷:“竊娘不糊塗,她是害怕,今天也不是她請你來的。”
他看著鄒澈略微憧怔的眼,一字一字輕聲問:“我該叫你鄒公子,還是叫你夜府主人?”
搭在脈門上的手驟然一緊,龍峻隻覺半邊身子即刻酥麻,知是被自己說中,輕輕笑出聲來。一旁的鄒澈也仍在笑,臉上眼中的暖意卻在慢慢退去。
見他麵帶疑惑,龍峻笑道,“你不該叫丁先生陪你來,竊娘難道沒告訴你,我能憑呼吸和腳步聲辨別識人嗎?”提藥箱的那名老仆就是夜府丁組掌旗使,龍峻在回龍口客棧便已遇見過,自然能憑呼吸腳步輕鬆認出。
鄒澈恍然:“是了,聽蔣老說,你練過洞明決。”此次帶丁三前來不過是乘便,再加上他曾和龍峻對陣,或能有所用處,不想竟因此露了破綻。
適才診脈,鄒澈已清楚對方身弱體虛,動不得真氣,鬆開手望著龍峻微笑:“想不到觀音淚的經脈重塑之苦,你居然撐得住。”
“多謝贈藥。”
“我給你觀音淚,可不是安的什麼好心。”
“我知道。”竟是混不在意自己毫無反抗之力,龍峻斜靠在椅上,淡然說道,“無論你目的如何,那顆藥最終總是救了我性命。”
鄒澈略感驚異,想不通眼前這人的鎮定究竟從何而來,擔心情況有變,不願再多說無關的話題,斂容沉聲問道:“那東西在哪裏?”
龍峻嘴角上揚斜睨鄒澈,眼裏帶著譏諷,似是笑他多此一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澈與那恒社的掌櫃有些淵源,他請我幫忙,我也不好拒絕。”鄒澈坦然笑道,“你一路上曾停留的地方,還有這鎮江衛所,我全一一找過,什麼都沒有發現,可見那東西還在你身上。前幾日你昏睡不醒,我乘夜來搜過身,依然一無所獲。龍大人,你藏東西的本領,澈實是佩服之至。”
回想那晚所見,鄒澈忍不住微微皺眉,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傷痕。有些時日久遠,隻餘一道白印,有些幾可致命,留下猙獰瘡疤。再加上新添且尚未愈合的傷口,深深淺淺,縱橫交錯,也不知麵前這人是怎麼撐下來,活到今天的。
龍峻臉上終於神情微動,卻不是驚慌害怕,隻有些不明顯的怒意。鄒澈在衛所隨意來去,守衛居然都未曾發現?還是已有所察覺,怕自己操心所以沒有稟報?轉念一想,夜府主人武功高強,又精通迷香毒藥,尋常軍役,實在防不勝防。何況自己昏睡的那兩天,童虎朱炔和於錚俱在,他們若都沒察覺,緹騎隻怕也是枉然。
鄒澈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意,輕輕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真的什麼都不怕。”
龍峻眼露不悅之色,皺眉道:“我不喜歡任人魚肉。”
“你現在還不是在刀俎之上?”
適才稍有失控,但轉眼便恢複常態,龍峻雙手抱胸輕鬆地笑:“不,我們是在賭桌上。”
“你現在還有什麼可以拿來賭的?”麵前這人的自信,讓鄒澈很是不快,總感覺有什麼事情在自己掌控之外。
“你夜府上下的性命。”
鄒澈冷哼一聲,眼中殺意頓顯:“好大的口氣!現下也不知是誰掌控誰的性命!”
龍峻混不在意地笑:“你若不想夜府從此覆滅,那東西我送給你也無妨。”
“你休要唬我!”
“當年的天下第一家比夜府如何?還不是一夜之間就消失了?”
鄒澈聞言默然,瞳孔微微收縮,天下第一家,是當年武林第一望族,跟隨先帝立下不少功勳,朝中大員都給麵子,整個武林唯之馬首是瞻。十多年前的兵變,當家家主也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竅,站到了慶王那邊。結果慶王事敗,曾經的武林豪門,一夜之間被抄家滅族,夷為平地。
龍峻繼續說道:“想必你已知道那位雇主是怎麼對待竊娘的,那件東西若真的被你帶回去,該是個什麼下場?”
憶起那雪地裏的死屍,鄒澈漸漸惱怒,那日自己暗中尾隨李玉,發現她竟是前往錦衣衛鎮江衛所擄人。偷聽之後才知道,恒社掌櫃托自己劫殺的龍七,居然是現今的錦衣衛指揮使,當時對委托之人故意隱瞞便覺十分不快。然而又擔心李玉被緹騎追蹤到,便暗中助她藥倒衛所馬匹,破壞變造遺留的痕跡,想叫她立個大功,還了人情。結果事後才知曉,那雇主居然翻臉無情,想要殺人滅口。
“那我便殺了你,讓那東西永埋地下再不出現!”鄒澈冷冷說完,卻忽覺不妥,若現下殺了龍峻,雇主必定能查到自己身上,那就難保不會懷疑,東西已經被自己拿了。到時候,夜府,便是第二個天下第一家,恐怕連恒社裏的那位掌櫃也不能幸免。即便自己武功高強,又豈能敵得過千軍萬馬?思來想去,似乎隻有龍峻活著,那東西下落不明,夜府才能安然無恙。
看鄒澈殺氣忽顯立收,隨即陷入沉默,龍峻知他已露敗象,眯了眼微笑:“回去告訴雇主,我沒拿到那件東西。”
“我空口白牙,那人如何能夠相信!”
“那是你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