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十六章 錯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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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蹄聲響如驚雷,卷到衛所門前驟停,馬不嘶,人無聲。馬上騎士清一色烏氈盔笠、玄色大氅,滿身風雪,一臉肅穆,踢蹬、翻鞍、下馬,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人。衣帛抖動、皮靴踏雪聲,極輕極快,領頭的校尉率隊快步進門向大堂走來,留在外間的軍役兵士迅速將衛所包抄合圍。
    劉玄看著那隊黃衣黑甲的軍役默然疾步走入,心裏不由懷念往昔。雖然現下統領一府衛所,功名富貴兼得,適才卻忽然發覺,五年前在緹騎的日子,反而比現在要快活許多。可轉念一想,又暗自苦笑,若真要他放棄現在的生活,倒未必會舍得。
    龍峻手扶木匣立在階前,看著緹騎眾人單膝跪地向他行禮,微微頜首示意。他略掃了一眼,已知這次來的五百人,是童虎所率的兩千兒郎裏最精英的部分。鷂鷹黑羽在空中盤旋了一陣,收翅落下,又停在龍峻肩頭。
    抬手施令命緹騎暫勿妄動,龍峻向衙門對街的高大樟樹招了招手。那樹高處微微一動,抖落些許積雪,一個白色身影如箭飛出,幾個提縱,輕輕落在龍峻身邊站定。來人外罩白色披風,臉上木木然沒什麼表情,劉玄細看之下才發現,原來這人帶著人皮麵具。
    劉玄見龍峻望空招手,便明白他在喚回衛所外的埋伏,雖已知指揮使留有後招,卻再想不到所謂的埋伏,居然隻有一人。緹騎眾軍皆明白龍峻適才的手勢,俱都垂手肅立,靜聽指揮使下令。
    龍峻轉頭對劉玄說道:“小幺兒,你先處理衛所內奸,事後將把總印信給我,今晚寫個條陳上來,我會奏請陛下從輕發落。”劉玄點頭稱是,臉上微有失落,但轉念就振作起來。
    龍峻輕拍劉玄肩膀以示安慰,轉向肅立階下——此次的緹騎統領——沉聲吩咐:“小吳,你先幫著劉玄將人犯收押,等處理好了再來內堂。”
    他頓了頓,接著命令:“派人去高盛酒樓地字三號房,那裏有被製住的暗樁,或許能問出些什麼。”
    小吳叫吳戈,是這次隨童虎南下兩千緹騎的統領,聞言躬身領命吩咐下去,眾軍役立即動手拿人。錦衣衛緹騎中皆是天字營精英,稱為選鋒,而負責甄選操練的天地玄黃四密營,則被稱作老家。有感於京軍三大營中兵將不相熟識,難以協調指揮的弊端,錦衣衛緹騎軍士將領平日皆一同操練,實戰合作甚是默契。龍峻話音剛落,在吳戈指揮之下,眾軍便即刻行動,外出、緝拿,一聲不發,一絲不亂。
    龍峻提了木匣,走到王僉書和孫師爺麵前,低頭冷冷說道:“你們最好馬上招供,我現下沒什麼耐性。”
    說完轉身舉步向內堂走去,於錚解了披風一言不發,緊緊跟隨,看他腳步,似乎有些焦急。
    走到內堂無人處,龍峻一個踉蹌,忙將木匣豎立地麵撐住,黑羽一嚇,振翅飛到房梁上,歪了頭向下看。於錚急抬手,一連三掌拍在龍峻後背,轉身抬腳勾了一張椅子過來,忙扶他坐下。
    號脈之時,隻覺龍峻的手在微微顫抖,於錚眼含怒火,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
    “知道。”龍峻輕吐一口氣,閉著眼靠在椅背上,淡淡回答,“纏綿發作的間隔時間,比以前縮短了。”
    “知道還這麼拚命?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勞你費心。”
    於錚聽他隨口敷衍,心裏火氣騰騰直冒,抬手一掌就向身邊的桌子劈了下去,頓時木屑飛揚,桌子悄無聲息粉碎,滿地狼藉。梁上的黑羽嘯叫一聲,呼地飛了下來,落在靠立龍峻身旁的木匣上,頸間的羽毛豎起,黃褐色鷹瞳警惕地盯著於錚。
    龍峻睜眼一看,輕撫掌笑道:“好身手!好內力!”
    於錚氣結,抬腿轉身就走,幾大步跨到門口站住,又折了回來,扯過一張椅子坐得極遠,抱胸抬頭望著頂梁,再不看龍峻。龍峻瞧他良久,慢慢把眼閉上,麵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那黑鷹見主人不動,收順頸羽,翅膀微張,跳到他腿上,喉間咕嚕了幾聲。龍峻眼也不睜,伸手指輕撓黑羽頸脖和喙下,黑羽用喙在他手上輕輕一啄,微眯了眼,縮起脖子,似是極為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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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堂的沉默,直到吳戈和劉玄辦完事,回來複命方才打破。於錚看了那兩人一眼,拉著凳子坐得更遠些,還是抄手望房梁,一動不動,眼中怒火尤甚,顯是氣還未消。
    兩人看到地上碎裂的木桌俱是一愣,見龍峻若無其事,便也不開口詢問。劉玄在一旁垂手肅立,吳戈走到龍峻身前站定,看了看他臉色,有些擔心地問:“大人,童大人說您受了傷,現在怎樣?”劉玄聞言向前跨了一步,麵帶憂容。
    “還好,不礙事。”龍峻睜開眼,微微展顏示意不用擔心,一瞥遠遠坐著的於錚,輕咳一聲:“小於。”
    於錚聽喚,明白是要自己回避,呼地從椅上跳起來,低眼仍是不看龍峻,繃著臉走出內堂去往前廳。他帶著人皮麵具,別人也瞧不見他表情,但那種想找人打架的眼神和氣勢,倒是格外分明。
    目送於錚走出內堂,龍峻斂了笑容,沉聲問道,“死傷如何?”
    吳戈知是問他最初在常州遇襲的戰況,肅容回答:“傷一百零四人,死四十二人,鷂鷹折了四隻,隻剩下黑羽。”
    他看了看龍峻懷中的黑鷹,接著稟報:“那些人很清楚緹騎的聯絡方式,一開始便射殺鷂鷹,還好黑羽反應快,隻擦傷了腹部。”黑羽隨後輕輕叫了一聲,倒像是知道在說它。
    龍峻皺眉,眼中寒光一閃:“對方呢?”
    “留了兩個活口。”
    “可問出什麼?”
    “問出一些。”
    劉玄在旁聽了眼皮一跳,他從緹騎出來,自然心知這幾句話包含了多少血腥殺伐和殘酷手段。龍峻閉了眼,撓著黑羽頸背的手輕輕一抬,示意吳戈繼續。
    “來人都是受藥物操控的死士,拿住的兩個活口,便是那些死士的操控師,嘴倒是挺緊。不過,童大人已經問出,龍七人頭的懸賞,是由一個叫恒社的牙行發出。此次劫殺,恒社恐怕也脫不了幹係。”
    “恒社?”龍峻眉頭鎖得更深,為何他的情報裏,沒有這個組織的資料?
    “恒社成立已久,隻是一直本本分分,不顯山露水,聽說在各地都有分號。平日做正當生意,和江湖朝堂似乎也沒什麼往來,不知為何吃了豹子膽,要跟我們錦衣衛作對。常州分號在劫殺之後便立即撤走,童大人已通知臨近各州府衛所,著當地緝拿監控。”
    “大人。”劉玄聽到“恒社”的名字不由一驚,忙趨前稟報,“鎮江確實有恒社的分號,我這就帶人去搜捕!”
    “來不及了。”龍峻眼皮一動,“適才緹騎到達的時候,恐怕就已經驚動他們。”
    他略一沉吟,睜開眼直起身:“小幺兒,你帶人去瞧瞧,看還能不能找到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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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各自忙碌,時間很快流逝。天色漸晚,劉玄從外間回來,親自到夥房吩咐做飯,安排好房間請龍峻入住。不一會兒,他便笑嘻嘻地端了飯菜送來,一起幫忙的吳戈,臉上也微帶著笑容,他們兩個品級不算低,居然毫不介意給龍峻跑腿打下手。於錚在一旁看著,隻覺兩人瞧起來都似笑得有些鬼祟,心裏正覺奇怪。結果他們放下飯菜,都背對著龍峻,向於錚擠眉弄眼,上來勾肩搭背,拉著他一起出去了。
    龍峻有事煩心,倒未曾留意,隻聽三人走出房門便竊竊私語,然後低聲笑著走遠。龍峻雖略感奇怪,但想到三人年齡相近,又是可信任之人,也不覺得有什麼蹊蹺處。他這幾天胃口極差,但今晚的飯菜很可口,且都是他喜歡的菜式,反倒多吃了一些。
    飯後於錚過來,步伐輕巧許多,他臉上有麵具擋著看不到表情,但眼裏帶著笑意,大概是飯間聽到了什麼趣事。進門看到龍峻靠在椅上含笑逗著黑鷹,不由愣了愣,隻覺那笑容放鬆愜意,有些懶洋洋,在龍峻臉上倒是從未見過。
    他猶豫了一下,忍不住開口問:“為什麼不把你中毒的事告訴你的下屬?”
    龍峻斂了笑容,垂著眼瞼淡然說道:“鎮江常州局勢未定,告訴他們也於事無補,那隻會動搖軍心。”
    於錚不由著急:“你要是突然死了,難道他們就不會軍心渙散?”
    龍峻眼也不抬:“到時候再說,至少現在不行。”
    “你夠狠心!”於錚皺眉,隻覺龍峻不單對自己狠心,對下屬也狠心。
    龍峻斜睨他:“你很婆媽。”
    於錚頓覺火氣又上來,悶悶說道:“我先去告訴葉大人,把他安頓好了再來。”
    說完轉身就走,忽聽身後龍峻喚他:“於捕頭。”
    於錚氣呼呼回過頭:“大人還有何吩咐!”
    “謝了。”
    聲音輕得幾乎不可聞,於錚聽來卻仿佛響如驚雷,他呆了許久,忽然扭捏起來,諾諾道:“呃,舉手之勞,也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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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峻目送於錚離去,總覺得心弦依然緊繃,似乎有什麼事自己沒有考慮周全,或是算漏了什麼。
    他踱到門邊,把黑羽放出去,眼看那鷹在院中繞了幾圈,飛入吳戈等人居住的房間,轉身來到床邊,靴也不脫,仰天重重倒在床上,閉了眼梳理思路。
    鎮江恒社分號果然已撤走,牙行燒成一片白地,什麼都沒有留下。大雪天仍能燒得這般幹淨,顯是早有準備。那些暗樁也隻知是恒社找人委托,並不清楚雇主是誰。王僉書和孫師爺級別不夠,除去曹侍郎、常州衛所和恒社,再招不出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他們清楚曹侍郎上麵還有人,但具體是誰卻無法知曉,這些倒都在龍峻的意料之中。
    隻是這曹侍郎在朝中頗為古怪微妙,他似乎誰都結交,但和誰的交情都不深,既不算引人注目,也不算平庸無能,隻是諸多平常京官中的一員,在各個朋黨派別間騎牆搖擺,一直不知道他聽命於誰。
    這在平時看起來很正常,隻是如今情形卻極不正常。這種人應該不會夠膽和錦衣衛作對,那麼,是誰給了他這個膽量?曹侍郎也應該能知道事情敗露的後果,能讓他這麼做,那人必是做了擔保、留足後招,且許了極大的好處。如果曹侍郎其實一直都暗中聽命於此人,那這雇主實在是極為可怕的對手。
    看做事行徑,這人不是二十四衙門的那位,有這種實力手段的,除去六部尚書,便隻餘下幾位閣臣。首輔趙謹言雖也有朋黨勢力,卻算是內閣裏最幹淨的,那麼,次輔盧潤呢?隻是,前任指揮使袁有道和他素來交情不錯,論人品論地位在朝中也是數一數二,京中一直傳言他會是下一位首輔。以今時今日的地位,他有什麼理由布下這個殺局?隻是因為那樣東西?
    心裏總是有事掛懷,然而一時間又想不起來,隻覺這事至關重要,若想不透,怕會牽連全局。
    正有些頭痛,門外忽有人輕輕一笑:“喲,龍大人在想什麼這麼入神?連客人來了都不知道?”聲音軟糯柔美,竟是李玉。
    聽見來聲,龍峻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猛然醒覺,李玉給他的資料裏,沒有恒社!
    龍峻皺了皺眉,想起身下床,手腳卻忽然沒了力氣,整個人都動彈不得。不由暗自心驚,但仍是笑著開口問道:“竊娘,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說完才發現,竟是連聲音都虛弱起來,輕得似乎隻有自己才能聽見。
    李玉輕輕走到床邊,低頭瞧他,臉上有些歡喜,像是鬆了口氣,又有些得意:“竊娘想你,所以巴巴地跑來看你,大人有沒有想著竊娘?”
    “小幺兒讓你進來的?”龍峻歎了口氣,聲音提不起來,輕得像是耳語,“晚上的飯菜也是你做的。”
    “我叫小幺兒先瞞著你,他也想給你一個驚喜。”李玉笑靨如花,娉娉婷婷在龍峻床沿坐下,“那傻小子,原本在緹騎的時候,就以為我是你的女人,你手下那個小吳,也好騙得很。”
    “你給我吃了什麼?”
    “紅酥手。”
    龍峻皺眉:“怎的味道變了?”
    李玉眨了眨眼,笑容裏帶了一絲調皮,“清泉教我改過方子,無色無嗅無味,果然大人就吃不出來了。”
    “鄒澈的未婚妻,原來是你。”龍峻恍然,總算想透了另一樁自己一直掛懷的事,“你既已知我中了纏綿,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怕你發瘋。”李玉的眼光裏悠遠中帶著後怕,似乎想起了某件往事,“有些教訓,一次就足夠。”
    “即便你用藥製住我,衛所四周有緹騎戒備,你未必出得去。”
    李玉捂嘴輕笑,袖口露出紅色蔻丹:“龍大人忘了我門下都是些什麼人?鎮江衛所裏的菜蔬米糧這些日常用物,都是七巧門中人運送提供的。別說是我,即便把你一起帶出去,也是輕而易舉。”
    龍峻無奈苦笑:“你想把我放到菜筐裏,還是裝進米袋裏?”
    “現下可還沒想好。”像是知道龍峻在拖延時間,李玉點漆般的眼睛一轉,抿嘴笑道:“小幺兒怕打攪我們,你的緹騎,又不知道自家大人毫無抵抗之力,今晚都在忙著審案,不會來了。”
    她伸了手指,輕輕描著龍峻臉形輪廓,歎氣道:“怪隻怪你太強,讓你的那班手下太放心,他們從來都沒想到過,自家大人也會有這麼軟弱的時候。”
    她邊說邊從袖中拿出一條香帕,極輕極快蓋在龍峻臉上。香風撲鼻,龍峻隻覺天旋地轉,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朦朧中,似覺李玉伏下身子,在他耳邊輕聲問:“龍大人,你不是能憑呼吸和腳步聲辨別識人的嗎?怎的在清泉那裏沒聽出是我?”
    那日為什麼沒聽出是李玉?估計是知道了自己確切死期的緣故。
    龍峻失去知覺前,暗自苦笑,原來對於生死,他並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樣完全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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