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十五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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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在背後響起,龍峻忽然有些不敢回頭,他不由自嘲地一笑,原來自己和那些賭徒沒什麼區別,一樣害怕會輸。
“大人!您怎麼來了!?”背後的聲音欣喜若狂,聽起來情真意切,不似作偽。
龍峻閉了閉眼,輕吐一口氣,轉頭微笑,抬手輕拍身邊的台階:“坐。”
劉玄向一旁的兵士揮手示意退下,開開心心坐到龍峻身邊:“知道您喜歡賞雪,不過外間冷,大人,待會兒去裏屋坐吧。”
龍峻細看劉玄,他笑容是真,眼裏關切是真,比起五年前,成熟練達許多,隻是長了一些傲氣,還有年輕得誌的得意,也許正是這樣,便給了人可乘之機。
龍峻眯了眼微笑:“小幺兒,咱們有多久沒見了?”
“回大人,五年了。”
“五年。”龍峻輕聲歎息,“你倒是沒怎麼變,我卻老了。”
“大人說笑了。”
劉玄咧開嘴,原是想笑,可不知為什麼,瞧著龍峻倦怠的神色,卻又笑不出來。他細細打量龍峻,看他臉色不好,心裏擔憂起來,輕聲問道:“大人,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請個郎中瞧一瞧?”
龍峻微搖了搖頭,沉聲道:“你叫衛所裏的人都出來,我有話要問。”
劉玄點頭領命,起身吩咐下去,回轉來,見龍峻仍然坐在台階上,知是指揮使大人要在前院問話,想了想,便把大堂的椅子搬到台階前放好,恭聲道:“大人請坐,地上涼。”
龍峻看他一眼,慢慢起身坐到椅上,將那刀盒豎立身旁,手扶木匣,垂下眼瞼低聲道:“小幺兒,我這幾天有些事不明白,一直憋得難受,想了很久,還是要當麵來問一問你。”
劉玄聽他語調嚴肅,心裏有些茫然,但還是恭聲回答:“大人請問。”
龍峻緩緩輕聲道:“我且問你,統領緹騎之時,我可曾虧待過你?”
“大人待我,恩重如山!”
“當年我們一幫兄弟出生入死,血裏刀口滾出來的情誼,你可還記得?”
“小幺兒一輩子都記得。”
龍峻抬眼,目光如厲電掃來:“你的心肝,可是被穀場的老鼠吃了?”
劉玄聞言猛地抬頭,臉色頓時白了,“穀場”,是緹騎四密營擺放屍體的地方,那裏沒有野狗,倒是有很多肥碩的老鼠,專吃屍體內髒。於是,被“穀場”老鼠吃了心肝,便成了錦衣衛緹騎裏最嚴厲的指責。
“大人息怒!”劉玄雖不明就裏,可仍是立刻跪下,一如當初在緹騎。
龍峻低頭看他半響不語,適才幾句應答,再加上現在的一跪,已知劉玄並未背叛,隻是現在時候未到,他需要劉玄的跪拜來威懾人心。
衛所裏的各等人員已慢慢到院中集合,雖是對冒著大雪露天站著頗有微詞,可上頭有令哪敢不尊?一邊走一邊猜測,所裏究竟來了什麼大人物,把總大人親自出迎不算,還要留在衛所的所有人員都出來問話。可到了前院就傻了眼,坐在堂前椅上一個臉有病容的中年男子,隻不過說了三四句話,把總大人就立刻下跪,心裏有鬼的,不由暗自惴惴,放慢腳步尋找退路。
一個書生衣著,五十上下的文士正從內堂走出,看到劉玄下跪不由一愣,忙走上前來擋在劉玄前麵,行禮問道:“這位大人,不知劉大人所犯何事,勞您動此雷霆之怒?”
龍峻淡淡掃他一眼,目中有光一閃,卻不理這文士,隻問劉玄:“這人是誰?”
劉玄恭聲回答:“稟大人,他姓孫,是小幺兒的師爺。”
“來了多久?”
“有半年了。”
“怎的不懂規矩!”
龍峻語氣雖淡然,劉玄卻能聽出他話裏蘊含的怒氣,忙一掌掃在孫師爺的膝窩裏。那孫師爺雙腿一軟,撲通跪下,痛呼一聲,雙手撐地,院中頓時嗡嗡四起,顯是這孫師爺在衛所的地位不低。
孫師爺摸著膝蓋,怒目抬頭問:“大人,不知在下所犯何罪?”
龍峻淡然道:“你擋著我了。”
短短五個字,平平淡淡說來,話語輕視無理,卻帶著一股凜冽威壓之氣。
孫師爺聽在耳中心裏一悸,強自穩定心神,擠出怒容抗聲道:“我有功名在身,大人雖是朝廷命官,也不可如此折辱讀書人。”
龍峻聞言忽然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孫師爺憤憤站起身來:“在下孫允才。”
“孫允才?”龍峻冷笑,“你不是叫孫佑赫嗎?這麼快改了名字?”
孫師爺聞言目瞪口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耳邊龍峻的聲音冷冷傳來:“你不在曹侍郎府上吟詩作對,跑到鎮江衛所來做什麼?”
孫師爺渾身冷汗直冒,雙腳一軟頓時跪倒,這一次,卻是嚇的。
劉玄聽到曹侍郎這三個字不由一驚,再看孫師爺這副摸樣,心中明白了什麼。他雖知龍峻博聞強記,京中大小官員瑣事都了然於胸,卻想不到竟連官員府中幕僚姓名樣貌都能記得,心中敬佩之情更甚,聯想到自己,不由汗顏。隻是劉玄不知道,“鎮江府把總師爺孫允才,昔日為吏部侍郎曹某某幕僚,原名孫佑赫”,不過是李玉所提供資料上的短短一句話而已。
看到孫師爺也下跪,院中嗡嗡之聲更甚,就在這時,門外有人慌慌張張跑來,跌跪在堂前,氣急敗壞地道:“大人!張經曆今早在家中被人所殺,還有吏目、知事、百戶一幹人等盡皆死於非命,現在還未確定人數,請大人定奪!”
劉玄一驚,直起身來喝道:“還不快去查……”
“不用查了,人是我殺的。”龍峻開口冷冷截道,“一共有二十九人,你待會兒去數數。”
院中忽然安靜下來,龍峻說話的聲音不大,語氣也淡漠,隻是話語中帶的威嚴、冷意和蕭殺,直讓人聽了不寒而栗。院中眾官吏軍役竟是連拂去雪花、跺腳禦寒都忘了做,呆呆望著大堂台階之上,那端坐椅中的褐衣男子,隻覺頭頂鉛灰色的天空,越迫越近。
過了會兒,又聽那人淡然問道:“王僉書是哪位?”
王僉書不由一抖,他不能肯定這人是誰,看劉玄對待的恭敬態度,心知這人職位不低,或許是京裏的指揮僉事,隻是不知所為何來,剛才聽到曹侍郎的名字,心疑莫非是東窗事發?可他自忖並未留下把柄證據,且衛所把總也有份參與,大家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想到這裏,便把心定了定,硬著頭皮走上台階,躬身施禮:“下官在。”
“王僉書,有人告你勾結朋黨,賄賂京官,你可知罪!”
王僉書忙道:“必是有人誣告,大人明鑒!”
龍峻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來:“我這裏有封舉告你的信函,你拿去瞧瞧,可是屬實?”
王僉書忙趨前雙手接過,心想這位大人肯把信給他親自看,且語氣平淡,或許還有轉機。便打開信封取出信紙,瞥到開頭幾個人名和錢銀往來筆數,不由暗暗心驚。剛想出言辯解,忽然腰上膝間頸側俱都一麻,頓時跪倒地下動彈不得,心中大驚,張開口想叫,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轉眼去看孫師爺,見他癱軟在地篩糠般發抖,直盯著椅中那人腰間一塊物事,已是麵無人色。王僉書順著孫師爺目光看去,卻見那人腰帶上掛了一塊錦衣衛黃金腰牌,腦中立即一片空白。他萬萬想不到,這次來的人,居然是錦衣衛指揮使——龍峻。
龍峻轉頭看著劉玄,見他眼裏雖還有一絲迷茫,臉上反倒恍然,象是明白了什麼,便閉口不言,等他回話。劉玄思忖一會兒,直起身抬眼望著龍峻,似乎下了決心,目光堅定,朗聲道:“指揮使大人,小幺兒有事稟報。”
見王僉書看了信一語不發就下跪認罪,再聽到指揮使大人這幾個字從衛所把總口裏呼出,院中頃刻嘩然,身影推搡晃動,許多人開始奪路而逃。一片嘈雜中,忽地便有破空之聲傳來,逃跑的眾兵吏應聲而倒,癱在地下不知死活。衛所中人再不敢妄動,僵立院內盡皆駭然,實不知指揮使大人在四周布下多少伏兵。
龍峻垂著眼瞼,神色不動,像是院中的混亂根本不曾發生,隻淡淡地對劉玄說:“講。”
劉玄理了理思路,便把半年前曹侍郎托常州衛所把總遞送錢銀,托他關照的事實始末一一道出,說完之後,伏地恭聲道:“小幺兒知錯!請大人責罰!”
龍峻聽罷默然不語,許久才低聲問:“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嗎?”
“小幺兒不該收錢!”
“你仍是不明白。”龍峻搖頭道,“你第一錯,是收錯了錢!”
他微頓了頓,接著道:“半年裏,曹侍郎送了多少錢上下打點,你可算過?
“那許多錢銀,是他區區一個吏部侍郎承擔得起的?
“你年紀輕輕就老糊塗了?怎地連什麼錢該拿,什麼錢不該拿都分不清?”
龍峻的聲音漸漸嚴厲起來:“這第二錯,是用錯了人!
“王僉書瞞著你,私自和常州衛所遞送消息,在你這鎮江衛所結交朋黨;
“你身邊這位師爺,便是曹侍郎的眼線,一直跟京裏有書信來往;
“這些種種,你可知情?!”
“第三錯,是判錯了消息!”龍峻的話語裏有怒其不爭的火氣。
他一句一句,厲聲怒喝:“什麼人犯了什麼樣的事,才能夠驚動我,要我親來?
“除非是造反謀逆!那可是你能兜得住、承擔得起的?
“你以前也是個聰明人,怎地短短五年時間便蠢成了這樣!”
劉玄看到龍峻發火,一直懸著的心倒是慢慢放了下來,他在緹騎跟隨龍峻六年,對自己老上司的脾氣,雖不敢說完全了解,但也知道個大概。龍峻既肯生氣罵他,便是說明指揮使大人仍念舊情,自己所犯的錯誤不算太大,如若不然,他早就無聲無息下殺手,決不會再跟自己廢話半句。
這一場罵,固然是在罵他,但有很大一部分,卻是罵給衛所眾人聽的。雖然罵得狠,且當眾不留情麵,可話語裏的護短挽回、替他開脫之意,明白人自能領會。隻是在劉玄印象裏,龍峻很少會說這麼多話,也很少發這麼大的脾氣,適才的言行實在有些反常。他忍不住抬頭去看,隻覺龍峻的臉色蒼白得嚇人。
龍峻罵完,往椅背上一靠,像是疲倦之極,閉眼歇了會,方抬手示意劉玄起身,揉著眉心輕聲說道:“至於那龍七,你不知情,原也怪不到你。”
劉玄正想細問,天上忽有鷹嘯聲傳來,龍峻慢慢撐著扶手站起身,緩步走出大堂,眯眼抬頭望天,空中有一隻鷂鷹在盤旋,顯得形單影孤。龍峻從腰間革囊拿出一個小圓鏡,鏡麵朝上對天晃了幾晃,天空的鷹似已見到地麵光亮,一收翅俯衝下來,穩穩停在龍峻肩上。龍峻轉頭看去,那黑鷹的腹部用繃帶紮著,滲出一絲血跡。
劉玄走上前來,呼哨了一聲,摸了摸黑鷹的頭:“大人,怎麼隻有黑羽?蒼翎呢?”
龍峻不答,抬手對鷹做了個手勢,黑羽把喙靠到他頭上蹭了蹭,振翅飛起,扶搖直上,嘯聲遠遠傳了開去。
地麵隱隱震動,樹上積雪索索落下,似有風雷貼地滾來,院中官吏軍役俱都變了臉色,龍峻扶著木匣負手而立,如淵停嶽峙。
他的緹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