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十七章 因果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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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氣始終在鼻端繚繞,龍峻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方,他自小受密探訓練,對迷藥有極強的耐受力,李玉和他數次交鋒,這一點想必心知肚明。所以下的迷藥開始份量就極重,後來也一直沒有把那塊香帕拿開。但再厲害的迷香,時間一長,他便能恢複一絲清明,迷迷糊糊中隻覺身周顛簸搖晃,好像躺在車裏,隻是不知走了多久。
    龍峻正試著慢慢聚集心神,鼻端的香氣忽淡,旋即又驟濃,味道卻迥異,李玉竟然換了迷香。他不由暗歎,這女人果然吃一塹長一智,尚未轉完念頭,便又失了知覺。
    等到龍峻蘇醒,已躺在一間廂房的軟榻上,四肢依然無力,頭仍有些沉重,太陽穴在突突地跳,估計是迷藥份量過重的後果。他全身酥軟,連轉頭都不能,李玉的紅酥手改過配方後,藥效比以前強了百倍。
    憑手指掌心的觸感,能得知榻上鋪著貂裘,轉眼可瞥到一旁放著火盆,室內溫暖如春,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藥味,聞起來像是在溫著參湯。龍峻暗自推算,纏綿發作的間隔時間,已縮短為一天不到,再按天色判斷,現在應該是第二日上午,一夜的路程,不知會到哪裏,緹騎是否已發現異常,在全力追蹤?
    見龍峻醒了,李玉抱著隱囊過來,將他扶起斜靠著,從一邊的小爐上拿了碗湯坐到榻旁,端到龍峻麵前,看著他笑靨如花。
    龍峻聞了聞:“高麗參?”聲音倒是比昨夜好些,能說得稍響一點,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身體的適應力強,還是因為有纏綿劇毒在的緣故。
    李玉柔聲笑道:“現在溫熱剛剛好,乖乖喝了,我怕你一會兒撐不住。”
    龍峻也報以微笑,眼裏卻寒意大作:“竊娘,別做無謂的事。”
    “我倒是不想浪費這上好的高麗參,可惜依清泉的診斷,以大人目前身體狀況,再用金針吊命,你會死得更快,到時候就玩不成了。”李玉說完眨了眨眼,把碗直遞到龍峻嘴邊,“這裏隻我一個,又沒有外人,龍大人難道還會害臊?”
    龍峻微一皺眉,還是張嘴讓她喂著喝了。
    李玉眉花眼笑瞧他喝完,起身來到桌邊把碗放好,拿起一個紅漆扁木盒,又回到軟榻旁坐下,看著龍峻笑道:“我還記得第一次落在你手裏的時候,你也是這樣喂我喝參湯。”
    龍峻微勾了嘴角:“你是女人,剛又動了大刑,金針吊命可不能用,再用就成死人了。”
    李玉如花笑靨不變,瞳孔卻慢慢收縮,想必已憶起多年前刑訊之日的情形。那時的龍峻官居北鎮撫司鎮撫,在朝中是出了名的用刑高手,沒有他問不出的口供,沒有他奈何不了的犯人。三法司動大刑也撬不開李玉的嘴,隻好將她移送到詔獄。那時節的龍峻,心腸冷硬,手也辣,眼神空洞不似活物,沉鬱狠毒如九幽惡魔,真正讓自己體會到了,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是我從你那裏學的第一招。”收回思緒,李玉輕輕撫摸著木盒微笑,眼底一片寒霜,“至於這第二招……”
    她停下歎了口氣,問:“龍大人,那東西在哪裏?”
    龍峻聞言微微笑起來:“怎地李門主也貪那千兩黃金?”
    “姐兒愛俏,鴇兒愛鈔。”李玉麵帶哀怨,撫臉輕歎,“我如今這年紀,已做不了姐兒,隻好去愛鈔了。”
    龍峻看了看她,輕聲問:“竊娘,你在諦聞司做了幾年女間?”
    李玉一愣,料不到龍峻會問自己這個,垂下眼簾低低回答:“學了六年,做了兩年。”
    “兩年就反,你可真是沒長性。”
    “他們又不是我主子,怎麼能算是反?”李玉抬眼,一雙明眸滿是殺意,想必記起了以前的恨事。
    龍峻輕咳了咳,因為參湯的緣故,他臉上倒是添了些血色:“當年你可威風得很,三法司會審,錦衣衛派我旁聽,主審官便是現今的次輔,盧潤盧大人。”
    李玉抬手捋了捋耳邊的碎發,傲然道:“當年若不是你,誰能拿得住我!?”
    龍峻聽了一笑,李玉又有些出神,估計是想到了兩人的第一次交手。
    一般來說,但凡男人遇到美貌女子,幾乎都會手下留情,隻有龍峻沒把她當成女人看,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從那次後,龍峻便成了自己命裏的克星,每逢交手,自己俱是慘敗,那積威恐懼也在心中日盛。想到前幾日,明明麵前之人毫無抵抗之力,自己偏就被他嚇住,不敢造次,還白白送了多年辛苦收集的資料給他,心下不由暗自懊惱。
    耳聽龍峻淡然道:“你倒是因禍得福,因了那樁案子落籍全身。”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李玉抬眼望著頂梁天花,輕聲喟歎。
    龍峻靜靜看著李玉,良久,忽低聲笑起來:“盧潤叫你來的。”
    李玉眸中有光一閃,旋即低下眼來微微冷笑:“我自貪那千兩黃金,與盧大人何幹!”
    龍峻眯了眼微笑:“竊娘,你不會撒謊。”
    李玉咬牙不語,眼睫輕顫,按在木盒上的雙手微微一緊,又一鬆。
    龍峻看在眼裏,淺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能請得動你?讓你甘願冒這風險?”
    他頓了頓,斷然道:“恒社,也是盧潤開的。”
    李玉一愣,眼睫又是一顫,兩頰緊繃,按著木盒的手指緊得發白。
    “怪隻怪你做間諜的時日太短,興許騙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龍峻接著輕聲說道,“你以為資料裏隱了恒社便能護著盧潤?你也是學過間術的,怎會不明白欲蓋彌彰和消息相關的道理?”
    李玉皺眉咬牙道:“那又怎樣,他拚上前程救我性命,為我落籍,這點小事,又怎報他萬一?!”
    龍峻眼中有光一閃:“我怕你報答過他便沒命了。”
    李玉抬頭薄怒低喝:“你以為個個都似你這樣,冷血好殺,無心無情?”
    “人會變的。”
    “龍大人不必逞口舌之快,你既執意不說,那我隻好得罪了。”不願再聽龍峻說盧潤的不是,李玉忿然打開紅漆木盒,拿出一根金針,“這是從你那裏學的第二招,金針刑求之法,當年曾讓竊娘吃了不少苦頭。”
    她停了停,似是有些猶豫,但一想到因這法子所受的痛苦,心腸瞬間鐵硬,冷冷笑道:“由此可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往日你那般對我,我總要討回點本錢,至於利息,竊娘就不跟大人算了。”
    龍峻看著她靜靜地笑:“你舍得嗎?”
    “我已經不是二八懷春少女了,你也不過是眼睛象他而已。”李玉眼神有一瞬黯然,旋即目光又冰如寒霜。
    “可惜,你不是他。”她輕撫著龍峻的臉,眼裏滿是遺憾,卻又轉作慶幸,“幸好你不是他!”
    第一針紮下去,龍峻隻微微一顫,接著第二針,他便闔上眼,然後第三針第四針……龍峻眉頭皺起,卻始終一聲不吭,隻是精神漸漸萎頓,呼吸越來越微弱。李玉也是曾受過密探特訓的人,如機密一定不能泄露,又遇刑求逼供承受不住痛苦,自然就會昏暈。卻不知龍峻現已升為錦衣衛指揮使,且不做密探多年,這點基本功倒是沒落下。隻是那使人保持清醒的針法,現在卻又用不得。
    李玉咬了咬下唇,將金針一一拔出,等龍峻蘇醒。她至今清楚記得那日,金針刺穴之後的劇痛,和肉刑有天壤之別,那般的苦楚,讓她喉嚨都嘶啞,為何在龍峻身上收不到同樣的效果。
    龍峻慢慢緩過氣來,眼都懶得睜,隻漠然說道:“你在白費功夫。”聲音虛弱無力,聽起來疲倦得很。
    李玉輕一撫掌:“呀,我怎的忘了,龍大人連纏綿都受得住,又豈會在意這小小的金針?”
    龍峻合著眼,沉默不語,適才臉上的那點血色完全褪盡,連嘴唇都蒼白,額頭上的虛汗在不停地冒出來。
    李玉見了,心裏忽似有絲線輕輕一扯,拿了手巾替他輕輕擦拭,柔聲道:“你又何必如此堅持?一件死物難道比性命還重要?其實殺了你,效果也是一樣,就讓那東西隨著下黃泉、入地府,再無人能找到。反正你過幾日也是要死的,死在我手裏豈不是好?”
    龍峻似笑非笑地睜眼看她:“竊娘,你拿死來威脅我嗎?”
    李玉無奈又自嘲地一笑,用死亡來威脅將死之人,自己確實可笑之極。但始終不甘心,低頭想了想,咬牙恨聲說道:“這法子,原也是你用過的,龍大人若是受不住,便對我眨一眨眼罷。”
    說完立起身,將一塊綢布拿水浸濕,疊了幾疊,封住龍峻口鼻。低頭見他睜了眼眨也不眨,幽幽瞧著自己,不由一愣,似乎麵前的眸子與記憶中那對黑瞳重疊起來。看龍峻雙目漸漸失了神采,兩眼慢慢合上,頓時驚慌失措,忙將濕綢拿開,急點他胸口幾處大穴。瞧他皺眉顫抖、嗆咳喘息,隻覺心中柔情蜜意,愛戀無限,想再下手,卻實在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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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悶難當,似有氣血翻騰,將醒未醒之間,龍峻察覺李玉走出門去,不一會兒又折返,聽動靜好像還帶了一個人,直推搡進房。龍峻慢慢睜眼去看,那人書生打扮,竟是葉信!不知他怎會落在李玉手上,心裏暗自驚疑,遊龍幫的人怎地不起作用,於錚為何沒能護住他?葉信忽見龍峻不由一愣,細細打量之下大驚失色,忙忙地要跑上來詢問查看,卻被李玉抬腳踢倒地上,痛入骨髓,一時掙紮不起。
    李玉瞧了瞧龍峻,抬手掩嘴笑道:“這位便是那日和你同車的麵具先生吧?看來我沒抓錯人。”
    龍峻忍不住皺眉:“你抓他來做什麼?”
    “你不肯說,我又舍不得再對你用刑,隻好用在他身上了。”李玉幽幽一歎,“幸好我早有準備,這是我跟你學的第三招!”
    “李玉!”龍峻深吸口氣,擰眉低喝,“別再作孽!”
    “是了,我記得你當年說過,刑求是作孽,無論理由多光冕堂皇,終究是作孽。可你嘴上說得好聽,手下可從不留情,我今日不過一報還一報而已。”
    李玉說完微微冷笑,拿起金針,緩步走到葉信身邊,低頭道:“我且瞧瞧,這文弱書生,能受得住幾針。”
    龍峻眉頭緊鎖,看她慢慢俯身下去,急開口說道:“十五年前,我去過地字營!”
    李玉手一振,直起身來,卻不回頭,戚戚埋怨:“你又誑我!”
    龍峻閉一閉眼,開口輕聲唱道:“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葉信聽李玉說要對自己用刑,原閉了眼咬緊牙關準備硬受,絕不可丟了男人臉麵。忽聽龍峻出言喝止,接著輕聲唱起《牆頭馬上》的唱詞,正自驚疑不定地睜開眼,卻見他向自己微微使了個眼色,然後直盯著一旁花架上的盆景看。
    李玉聽了這唱詞渾身戰栗,慢慢轉身看著龍峻,眼中又驚又喜又懷疑又害怕,連聲音都顫抖起來:“你、你……”
    “……我為甚消瘦春風玉一圍,又不曾染病疾,近新來寬褪了舊時衣。”龍峻唱得並不好聽,有些調轉得比較怪,李玉卻聽得癡了,她怔怔站著,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龍峻停了停,深吸口氣,又換了一段唱詞:“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鬆翠偏。……”這一段,卻是《牡丹亭》。
    “……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我欲去還留戀,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李玉接過輕輕唱了起來,癡癡看著榻上那人,眼淚撲簌簌落下,聲音漸漸哽咽,終雙手掩麵泣不成聲。
    這些唱詞,是她以前還是官家小姐的時候,悄悄瞞著爹娘,偷偷看了記住的。後來家裏獲罪,她被充了營妓,分到錦衣衛緹騎四密營的地字營。這幾段唱詞,她隻唱給那雙眼睛的主人聽過,有些曲調,她故意轉得怪一些,隻覺那樣反而好聽。
    那幾個日夜後,李玉曾做過無數美夢,那雙眼睛的主人為她贖身落籍,然後雙宿雙棲,卻不料等來的,是當任指揮使錢彪選中她轉到諦聞司作女間的噩耗。
    “你歌喉極好,人又出挑,隻做營妓未免可惜。”龍峻冷漠的聲音輕輕響起,仿佛極遠,又似極近,“當時錢彪錢大人擴充諦聞司需要女間,著我在營妓裏挑選,我正好經過屋外聽見你唱曲,回去便舉薦了你。”
    李玉聞言,像是被人在頭上敲了一記悶棍,雙手頹然垂下,身子晃了一晃,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龍峻。她眼裏俱是淚水,看起來榻上那人的麵孔有些模糊扭曲,耳邊聽他一字一字冷冷說道:“怕你因情分心,十五年前的那個人,已經被我殺了。”
    李玉頓感整個人都被掏空,徒留軀殼,一時間魂魄離散,身有千斤重,雙腳卻軟如棉花,隻覺站立不穩。忽地後腦劇痛,李玉眼前一黑,昏厥倒地,身後葉信舉著盆景站立,一頭冷汗,雙手發顫。龍峻心頭一鬆,頓覺倦意上湧隻想睡去,忙閉眼深吸口氣,強自穩定心神。
    葉信顫巍巍把盆景放下,俯下身解了李玉腰間係著的絲絛,將她雙手反剪緊緊綁了起來,跌坐在地上呼呼喘氣。見龍峻看著他,眼裏有些好奇,葉信呲牙揉了揉捆人之時被勒痛的手指,笑道:“我看小於捆過人犯,好學得很,能砸暈人的部位,他也教過我。”
    龍峻恍然一笑,看著葉信輕聲催促:“快走!”
    葉信支撐著站起,卻並不急著往外跑,走到臥榻旁扶龍峻坐直,想了想,把蓋在他腿間的貂裘披到龍峻背後。
    龍峻茫然不解,皺眉輕聲問:“你做什麼?”
    葉信不回答,拉著龍峻的手,轉身放到肩頭,彎腰下躬,咬牙死命背起他,搖搖晃晃往外就走。龍峻伏在葉信背上,聽他氣喘如牛,渾身抖顫像是隨時要摔倒,隻覺又好氣又好笑:“放我下來!”
    “閉嘴!”葉信氣喘籲籲吼回去,“你好重!”
    龍峻歎了口氣:“她不會對我怎樣,你背著我,兩個人都跑不了。”
    葉信咬牙不答,仍是背緊他,跌跌撞撞出門,一步一滑走入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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