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九章 情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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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雪仍未停,人困馬乏,住客俱已安睡,驛站裏一片寧靜。
龍峻房門的縫隙中,緩緩伸進一把薄刃,悄無聲息地剔走木閂。門被慢慢推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想必戶樞上已倒過滑油。一個女子的窈窕身影輕輕巧巧飄了進來,如同鬼魅,連腳步聲都聽不到。
她悄然來到龍峻床前,慢慢俯下身,將匕首橫放在龍峻喉間,然而又停住,似乎有些奇怪會如此輕易得手。她側頭聽了聽龍峻平緩的呼吸,柔聲歎道:“你早醒了是不是?”炭火盤微光映照下,那女子麵目姣好,明媚婉約,正是李玉。
果然,龍峻懶洋洋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竊娘,大半夜的,摸到人床上來做什麼?”
“龍峻,龍七,想不到那個龍七就是你。”李玉仍將匕首抵在龍峻喉間,輕聲笑道,“原來你的人頭真的值一千兩黃金,我特地再來好好瞧瞧。”
龍峻既不慌張,也不起身,仍是躺著懶懶笑道:“我不是早告訴你了?”
李玉眼睛眨了眨,雙瞳幽幽生光:“我這人笨,你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從來都分不清。”
“現下可信了?”龍峻眼也不睜,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放了一把利刃。
李玉在床沿坐下,咬牙輕嗔:“不許睡!睜開眼來看我!”她把匕首平放,輕輕往下壓了壓。
“別在我麵前玩刀子,小心傷了手。”龍峻仍是懶洋洋的語氣,隻是聽起來讓人背上發冷。
李玉心頭一悸,慢慢收起匕首,放軟了語調,柔聲求道:“好大人,竊娘求你,你睜開眼來看看我,好不好?”
龍峻仍是不睜眼,他翻了個身,脊背朝外麵朝裏,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我這幾天睡得少,累得很。”
李玉看著龍峻後背,心中又氣又恨,卻又無可奈何,仍還是柔聲求道:“龍大人,你如肯睜開眼來瞧瞧我,我便答應,在鎮江期間,任你差遣。”
龍峻依舊不應,似乎是睡著了,微有鼾聲響起,李玉咬一咬牙,輕輕搖著龍峻肩膀低聲軟語:“我現在還在幫二十四衙門裏的那位做事,這幾年來,我報給他的東西,明天也送大人一份可好?”
似乎被搖得清醒了點,龍峻慢慢翻過身來,睜眼看她,雙目雖仍迷蒙,睡意倒是退下去一些:“莫要做手腳,我看得出來。”
李玉咬著下唇,點頭低聲道:“竊娘不敢。”
龍峻微皺眉看著李玉,炭火盆微光中,他眼神冷漠,目光淡然,略帶著點不耐煩和被人攪了睡眠的火氣。
李玉輕聲求道:“別這麼看,像以前我告訴過你的那樣好不好?”
龍峻伸手指輕輕抹了抹眼角:“以前怎樣?我不記得了。”
一滴水落在手背,李玉如扇般的長睫輕輕顫抖,小巧的鼻翼也微微張合。龍峻有些頭痛地歎氣,閉眼,再睜開時,已換了一種眼神。雙目憂鬱深邃,如兩口幽然古井,似乎漠然無情,卻又帶著一絲悲憫。
李玉不由看得癡了,好半響,才略有失落地喃喃細語:“怪不得師傅一直說,他最想收的關門弟子,其實是你。”
火盆裏的木炭在嗶嗶剝剝地響,李玉眸中有火光跳動,她盯著龍峻的眼細細地看,仿佛要把麵前的這雙眼睛刻進心裏一般。
許久之後,李玉垂下眼簾,睫毛上似乎有光在閃,她低聲軟語求道:“龍大人,等你回京,可不可以幫我找個人?”
“要在京城找人,為什麼不托你那位東主?”
“他十五年前,就在錦衣衛,那時候我還隻是個營妓,剛好分到緹騎四密營的地字營。”李玉抬睫望著龍峻的眼睛,目光直透過去,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微微上翹,“那一幫地字營的野獸裏,就隻他長了雙人的眼睛。”
“十五年前的人,現在未必還活著。”龍峻眼中有光一閃,“你連圖形都沒有,讓我怎麼找?”
“他的右肩上,有一個牙印。”李玉輕輕咬著下唇:“是我咬的。”
“錦衣衛這麼多人,我總不能叫他們都脫了衣服一個一個找吧。”
見李玉抬眼凝眉,臉上愁雲漸生,似乎又要掉下淚來,龍峻勾了嘴角去拉她手:“要不要先從我這裏看起?”
聽他取笑調戲,李玉便是有心要看他的肩頭,這時也不想看了。她忿忿提起匕首抵在龍峻心口,咬牙輕嗔薄怒,目露寒光殺氣。
龍峻笑容一斂,冷眼道:“你又忘了什麼!”隻一瞬,心口上的壓力頓時鬆了,又有幾滴水掉落他手背,隱約還有一絲嗚咽。
龍峻皺了皺眉:“怎麼現在忽然急著要找他?”
李玉目光慢慢變得柔軟,似乎有些歡喜,有些哀怨,又帶著絲憂傷:“有人向我求親,我雖孽緣已滿,但又忘不了那雙眼睛。”
龍峻微怔,旋即笑道:“又是哪個好男兒被竊娘把心給竊了去?”
李玉一笑不答,隻看著龍峻柔聲問:“那,大人的心呢?”
“不是在你手裏捏著嗎?”龍峻屈指一彈李玉虛放在他心口的匕首,發出嗆的一聲脆響。
李玉嫣然,抬起匕首輕輕點了點他胸口:“你要是能正經些,便十足十地像他,恐怕我的心,就要被大人你給竊去了。”
龍峻眯了眼笑:“那你是喜歡我正經還是不正經?”
“我不知道。”李玉別開臉,又覺得不舍,還是回轉來,瞧著龍峻的眼,“我心裏倒是喜歡你不正經,可身上又覺得討厭。”
龍峻看她良久,忽然問道:“你不喜歡錢彪和孫顯?”錢、孫二人,是袁有道前兩任的錦衣衛指揮使,手段狠辣,且無所不用其極。孫顯愛錢如命,錢彪不尊士林,兩人在朝中雖都名聲不好,但卻因做事很有成效,反受先帝重用。李玉曾在錢彪、孫顯二人手下做過女間,後來叛出諦聞司,自是恨這二人入骨。
“我想碎剮了他們!”李玉果然恨恨切齒,卻又幽幽一歎,“可惜他們死的時候我不在場。”
“你沒去開棺戮屍?”
李玉咬牙慘笑道:“人都死了,玩屍體有什麼趣味。”
見龍峻看著她不說話,眼裏也沒什麼情緒,李玉一愣,然後低頭笑道:“多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不可憐我。”李玉側了側頭,“我第一次被你拿住的時候,你可是一點都沒把我當女人。”
龍峻一哂:“你這麼狠毒的女人,我那時也第一次見到。”
噗哧一聲,李玉掩唇嬌笑,似乎回憶起了那時的趣事,有些樂不可支,然而笑聲漸漸低了,最終靜靜無聲。她低了眼,捂著嘴,肩膀輕輕抖動,許久才停下。龍峻也不出聲打斷,隻默然看著她,微微皺眉,臉上卻沒有表情。
將匕首輕輕收起放在腰間,李玉癡癡地盯著龍峻雙目,夢囈一般輕聲問:“十五年前,龍大人在哪裏?”
似乎睡意又上來,龍峻兩眼眼皮直打架:“十五年前?我早就統領天字營選鋒了。”
李玉失望又自嘲地一笑,見龍峻要把眼閉上,忙伏低身子哀聲求他,悵然欲泣:“好大人,你別閉眼,再瞧瞧我好不好?”
龍峻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說道:“那不成,有人在門口站著呢,再等下去會傷風的。”
果然門口一個大噴嚏響起,卻是於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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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來,龍峻便覺得葉信於錚看他的眼神十分怪異,他心知兩人想些什麼,卻也不解釋,僅一笑置之。孤男寡女深夜共處一室,便是解釋,也隻會越描越黑。
李玉果然應言把幾個本子送了過來,龍峻整日都在房中翻看,於錚給他送飯的時候瞥了一眼,隻見那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立時就頭痛起來。龍峻卻看得極快,幾乎一目十行,旁人起碼要用七八天時間才能勉強讀完的文書,他隻用了三天。
於錚再一次送晚飯進來,順便替他運功壓製毒性,卻瞧龍峻眉頭緊鎖,看著手上的文書,目光散漫,心思不知去了哪裏。於錚見他出神,也不想打擾,正要轉身離去,忽聽龍峻叫住他。
“於捕頭,明天陪我去一趟錦衣衛鎮江府衛所。”
於錚一愣:“就我們兩個?你不等童虎回來?”
“我等不及。”龍峻想到李玉,覺得留葉信在驛站始終不放心,皺了皺眉道,“把葉大人也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