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 (四)驚鴻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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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閣前,開出一樹梅花。
花容每天都去樹下站些時辰,閉眼深嗅,會心一笑之處,卻不知為誰。
一人若甘心跟隨另一個,除了愛,還會是什麼?
這個時候,月貌總好倚著頂閣的窗遠眺,會心一笑之處,卻不知為何。
這是花月閣難得的清靜時刻,不想,卻有人不識趣,偏要叨擾。
“這位可是花容……?”
姑娘二字剛要出口,一想還是閉了口。
花容不喜這樣的稱呼,從來如此。
少女聞言,轉身一瞥。
來人粗布麻衣,卻難掩貴族霸氣,這等拙劣喬裝,未免說不過去。
“不想殺手竟也有難得雅興,這花月閣倒是好景致。”
想來也不單為賞花而來,煞費苦心,怕是有求。
“公子請。”花容拂去身上落梅,上前引路。
花月閣的布置算不上考究,匾額用的是常見的梨花木,堂內也無甚名家字畫,珍寶古玩,最值錢也就側案上一把金算盤,細細想來,或許最值錢的恰是花月吧。
堂內也不敞亮,抬步進去,卻頓覺開闊。
“公子稍坐片刻。”花容請他落座,欲退下,卻被喚住。
“不必勞煩,我坐著便好。”
隔過香紗,她竟能隱約覺得他投來目光,對視片刻,她轉身行向側案。
黑衣無聲而至,落座他身畔。
“花容這般女子,你竟這久不動心?”總覺那一雙丹鳳美目指尖暗含殺氣,直指黑衣。
“何事?”
“來此之人,莫非還有別事?”
“堂堂裕王,手下幕僚賓客千萬難計,若是想殺些什麼人,”黑衣偏頭看他,唇上揚,“何必我這小小花月閣出麵?”
“本王偏偏要你出手!”
“殺誰?”
“當朝天子。”
不驚不懼,黑衣仍是亙古不變的平靜,隱隱覺得,他今日有什麼變化,說不清的變化。
“一百萬兩……”黑衣想想,還是補上,“黃金。”
“好!”來人大笑,拍出一方令牌,“要多少,有多少。”
“公子,花月閣雖小,卻還是有規矩的,”花容開口,“隻收銀票。”
香紗一動,這才覺出黑衣今日有何不對,黑衣摘了鬥笠。
“也罷,既然佳人開口,本王叫人帶銀票來便是。”話雖是說給花容聽,眼神卻落在黑衣身上。
“明日子時。”黑衣隻留下四字,便離了那公子。
皇宮大內,不是任憑誰人都敢闖得,花月名號雖響,卻也不能妄自行動。
這便是推遲一天下手,的原因。
是夜,子時,皇宮。
黑衣無聲端看,輝煌燈火,隱秘歎息,粉衫不解。
這是多久沒有過的歎息,想來,已經很久了。
“主。”粉衫側眸看黑紗鬥笠,驀然開口。
“無事。”他不看她,“走吧。”
花月閣偏愛子時這個時辰,或許隻因它新舊相承,正如花月不辨善惡。
花月閣門前,立有一人,夜已深,然而那人氣焰卻似皇宮通明燈火,張狂難掩。
“好巧,本王剛要進去洗劫一番。”回身過來,明眸皓齒,月下燦然,“看來,佳人與我,可是心有靈犀呢。”
他投來目光,灼熱,慘烈,花容一驚。
那不是看向她的目光,那是為他流連的神色。
那是自幼時便有的糾葛,他還是蕭家少爺,溫潤如玉,溫雅知禮。
他是裕王爺之子,裕王坐擁半壁江山,盤踞江南富饒之地,兵強馬壯,卻無心天下。
他對比他,顯然遜色許多。
然而相互賞識,總比虛名要來得實在許多。
便是這樣,他們結識,欽慕……
然而他繼承王位,卻殺他全家。
這其間緣由,唯有他知。
“明日子時。”丟下這一句,黑衣進入閣去。
明日子時,子時,這個時辰,總有人喪命,總有許多人,甚至無辜的人,喪命!
多年前,亦是子時,蕭家滅了門。
殺人如不滅其滿門,便會有麻煩不斷,這話原來出自累累的心傷,累累的淒惘。
“公子請回。”
花容上前,黯然道一句,亦抽身而去。
“嗬嗬……”他笑著,笑得愈加猖狂。
遠遠傳來那淒狂的笑聲,映著清冷的月光,叫人寒徹心扉。
月貌擱下鬥笠,複歎一氣。
“花容,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能開一個酒館?”
“主。”
“你也不知道吧。”
“是。”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讓你一直陪著我?”
“不知。”
“你對我無所求,而我,恰好對你有所求。”他頓住,深深看向她,“有你陪我,麻煩總不會丟給我。”
粉衫不動,垂著頭。
自打她跟他那一刻,他再沒有說過這許多的言語,此番說這些,不是死,便是累。
或者說都是吧。
“主……”想要說什麼,還是咽了聲。
“你不必多言,去睡吧。”
那是笑,很溫柔,很明媚的笑,一個殺手的臉上,最不該出現的神情。
衣襟上帶血的蓮花,此刻淙淙向外流出。
那是誰的血?不知。
那是誰的淚?不知。
那是誰的怨?不知。
那是誰?統統不知。
然而我知道,你這次是真的下定了決心。
“主,好好休息。”
少女退出去,閉緊門。
窗外的月,便如那淒清的雪,一滴一滴落了淚。
次日,子時,皇宮,微雨。
“花容,我們回去開個酒館吧。”
黑衣不看她,言語溫柔。
“好。”
這也算是,簡單交代後事吧。
雨窸窸窣窣,皇宮一直都燃著通明的燈火,可是,再亮的燈火,都照不清黑暗裏的罪惡。
黑衣粉衫相繼飛身而下,皇宮禁衛,不是任誰都敢闖得,亦不是誰人都能闖得。
一隊禁軍腳步匆匆,不等開口,已被憐花箋封了喉。
長驅直入,禁衛軍當然不止於此,一路廝殺無數,奔至長慶殿,血似江海,奔流不止。
“私闖皇宮大內,閣下可知是死罪?”
帶刀侍衛,品級定然不低,武功定然不次,看來惡戰,在所難免。
一發十張憐花箋,竟然箋箋不得,黑衣道一句:“花容。”
花容退下,黑衣衣帶半濕,黑紗隨風而起。
“南淵,近來可好?”
黑衣淡淡開口,那握刀的手緊一緊,不動聲色。
“你我割袍斷義,已無需多說。”
“多年不見,且看你武功長進多少。”
“那便動手吧。”
“誰先動手,誰便死。”
“忍得住麼?”
“倒要看看,是誰先忍不住。”
靜,出奇的靜,淅淅瀝瀝全都是雨,像是哪家出生的嬰兒落的淚,幹淨清澈,不忍傷害,也許因為它不忍傷害別人,所以沒有人願意傷害它。
殿門一開,明黃錦袍,金絲繡帶,器宇不凡,說的恐怕正是如此。
南淵不動,青衫若隱若現,出塵脫俗。
“堂堂裕王,竟也肯派江湖人出手。”
“江湖人?那麼陛下,也算是個江湖人了。”
不過是混跡江湖,若論起江湖人,誰都能是,誰也都不是。
江湖人,俠義肝膽,然而放眼如今的江湖,不過是心懷鬼胎。
坦蕩蕩笑傲天地的時日,不過是雲煙。
“南淵,那你是,江湖人麼?”
皇帝站在他身後,笑著問。
“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麼?”
“那你不妨再說一遍。”笑意不減。
“不是。”斬釘截鐵。
話音落,他不握劍的那隻手,刺向他心口。
明黃的色澤上,映滿了血跡。
“我隻是一條狗。”他唇邊沁著血,“你不介意一條狗陪你下黃泉,是麼?”青衫此刻,便似那清冷的月,凜凜寒風。
“你肯陪我,多好。”他笑,笑得歡。
他的手扣緊他的,花容又是一驚,方才那眼神,她昨夜才見過。
“花容,我們失手了。”
“主。”
“走吧。”
“主,我有話。”
她喚住他。
“再說。”
“主。”她複喚他。
“說。”
“這一次恐怕可以開個酒館了,但是……”粉衫上血線蓮花,滋生蔓延,“我卻不想陪你了。”
“你要走?”
“是。”
“走去哪?”
“不知。”
“好。”
他回身,對她笑笑,不似昨夜那般,這一笑,仿佛那一樹寒梅,有憐惜的疼。
“主,”欲言又止,“保重。”
粉衫飛身而去,黃袍再現,卻不似方才。
“若不舍,何不追去?”
“你休要管。”黑衣冷冷,衣帶已然濕透。
“我若不管,便任由你離我而去?”他衝上前來,捏住他的下頜,湊近了看他。
“我與你毫無瓜葛。”他奮力想要震開他,卻不想是徒然。
“怎會?本王為了你,可是頗費周折。”他一笑,“比如,滅蕭家,比如滅謝家。”
“你當我不知?”
“不,你冰雪聰明,怎會不知?”他再湊近一步,鼻息吐在他臉上,“正是因你知道,才更有趣,莫不是你也……”
“妄想。”他不屑看他,索性閉上眼,“你既然早有布置,何必要我前來?”
“江湖人動的手,弑君之罪也不好追究,”他將他的臉轉回,“你這樣聰明,怎會連這一層都想不到?”
他若不是對他相信,怎會從頭到尾被他騙?
恍惚間,他回到從前。
“這是我家的密室,嗬嗬,不許外人進的。”
“它還有個出口,你看,就在前麵。”
你說他,傻不傻?傻不傻?
再醒來,已經是兩夜之後。
“咳咳……”他渾身無力,睜開眼,是軟香玉榻,錦帳珠簾。
這光景,不是皇宮,又是何處?
心下一驚,想要起身,無論如何使不上力。
“不必枉費,你走不得。”
明黃色的衣袍飄然入眼,他恨恨一笑。
“嗬嗬,你亦是枉費。”
“那好,你不妨,拭目以待!”
他回之一笑,森冷無情。
他這才發覺,他的床榻相對,還有一張床榻。
那是,那是用來……
“猜對了。”
黃袍拍手,一粉衫女子被帶了進來,置於榻上。
花容,不錯,正是花容。
那一夜,他永生不願想起。
有朝一日,他想,會有這麼一天,他能忘了,她也能忘了。
“春香醉”,這樣的藥,他居然都去用,
何時?他成了這樣?
他怎會,成了這樣?
“花容,我們去,開個酒館吧。”
她點頭,上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