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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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幕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這寒峭朔冽的冬雨最為滲人,密麻如針的纏綿停停歇歇持續了兩日的光景,到了晚上,濃沉的黑雲散盡,竟露出滿天閃爍的星子,淡月朧明,洗盡鉛華。月心走出劇院大門,驀地被緊密的寒風一吹,直冷得咬牙發杵,她緊了緊身上的大衣,忙伸手招三輪車。
    仿佛有雙眼睛執著地落在身上,從她出門就緊追不舍,那種冰涼蝕骨的寒意……月心不禁縮了縮肩膀,拉著三輪車的少年熱情地迎上來,她鼓起勇氣看過去,不過匆匆一眼,卻癡癡怔在那裏,這種時間,街上的人煙本來稀少,他一身素白儒衫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清逸如玉的麵孔合著濃沉的夜影也隻見失魂落魄,很是顯眼。
    月心試探地叫了聲:“傅先生?”
    那雙清寒如霜的黑瞳在月色下急劇伸縮,驚喜?失措?然後隻見一片沉寂如死去的湖泊,再無半分波瀾。
    月心捂著不知怎地狠狠一沉的胸口,穿過街道走近身,見他衣衫盡濕,搭在額頭的發梢還滴著透明的水珠,像是一直都站在這裏一樣。她眼眶一酸,差點掉下淚來,道:“傅先生!你這樣會生病的,趕快回去吧!”驀然頓了一秒,聲音不覺帶了幾分悲涼:“她……真的沒有再回來,若是她知道你這樣折磨自己,一定會傷心的……”
    傅長安怔怔往後退了一步,久站的肢體已經麻痹,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低聲喃喃道:“她怎麼會不回來?我在這裏等她,她一定會回來的,不然肯定是遇到什麼事情了……碧衣她一定是出事了……”
    他淒苦的神色有幾分像是入了魔魘,月心一時失了主意,也不知道怎麼安慰,急得掉下眼淚,痛聲道:“都是我的錯,這都是我的錯,那天本來該我回去的,碧衣都是為了我……”她捂著臉悲嗆失語,隻覺無顏麵對眼前飽受折磨的男子。
    傅長安臉上浮起複雜惶亂的痛楚,他隻是傷心欲絕的連連往後退,像是自言自語般道:“不怪你,錯的人是我,是我沒有保護好她,讓她吃了那麼多苦,現在連人都弄丟了,是我自作自受……”
    他背過身,一步一步地走遠。月心怔怔望著那個清疏寥落的背影,想起他剛才的神色,明明就在眼前的人,卻感覺不到任何的存在,仿佛是靈魂被束縛在另一個世界,獨自承受著所有的悲傷和絕望,如同行屍走肉的軀殼,早已經沒了任何痛楚。
    三更冷月劃開的朔風清寒噬骨,繁葉搖影,月心再看過去,街巷深深處的那個人,早沒了身影。
    青苑的崗哨換了一批守夜的人,侍從辦公室今夜是樊震嵩的班,夜重霜寒人最容易犯困走神,他特地泡了一壺醒腦的濃茶,拚了幾碟小點心,和一同值班的小張閑聊,借以驅趕沉沉的倦意。
    四周靜得能聽到外麵走廊崗哨的踱步,嘹亮的鈴聲突然響起時,兩人均被嚇了一跳,小張探頭道:“是書房的鈴!這麼晚了,少帥還沒睡?”
    樊震嵩忙不迭地站起身,穿好大衣,朝小張道:“你在這好好守著,我去看看。”說罷,一路疾走到書房,果真裏麵的燈還亮著,他敲了敲門,在外麵敬禮道:“少帥!”推門進去,屋子裏頭的暖氣迎麵一撲,他眯起眼隻看得到窗簾重重的瞳影底下,一人身長玉立,背影疏寂如淵。
    樊震嵩又輕輕叫了聲:“少帥!”
    他身體未動,看不清神色,半響,微啞的聲音清晰有力傳來:“去備車子。”
    樊震嵩一驚,緩過神來,試探地問道:“這麼晚了,少帥要出去麼?”
    他轉過身揉了揉額角,眼睛裏布滿潮紅的血絲,已經很是疲倦的樣子,走至衣架前隨手拿了大衣。樊震嵩見他的神氣是非出去不可了,忙要去部署衛戍,他製止道:“不必大肆驚擾,你跟著就行了。”
    樊震嵩一臉難色,極力勸阻道:“還是帶上幾個人吧,晚上不安全,求少帥體恤。”
    他不耐地回過身,後麵步步緊跟的樊震嵩猛然一頓,抬頭對上他冷冰冰的眼神,唬得不敢再說話,隻得去庫房取了車,親自當起司機,在崗哨的嚴備注視下偷空子開出青苑。
    車子上了公路,他仰麵靠著墊子閉目養神,樊震嵩也不開口問,徑直開往去燕山官邸的方向,心裏到底有些惶恐不安,畢竟這裏麵半躺著的人身份特殊,出一點亂子,十條命都不夠他來抵。再說這樣支開所有的人趁夜去燕山的事,前頭已經做過兩次了,不過都不像這次這麼晚,之前也隻是在那邊待上一小會就回來,也逃過了侍從室的報備,沒引人注意。
    也許別人不知道,樊震嵩心裏卻清楚的很,少帥這樣子偷偷摸摸去燕山官邸,隻不過是為了見程小姐一麵,可能也沒見著。那種時候去,下人每次都說程小姐已經睡下了,少帥也不特意叫醒她,隻是進房間看一眼,就匆匆回了青苑。
    車子在驛道上開得平穩疾速,很快便停在半山破峰依傍的一棟大宅門口,不待樊震嵩來開門,祁明宣自己走下車,宅院門口守夜的下人不料見是他,慌忙地迎出來。
    他徑直穿過花廳水廊朝內院走,驀然止住步,卻是轉過身對樊震嵩道:“你先回去,告訴沈主任我要在這裏住幾天,公文由你每天送過來,例外……”他聲音微寒道:“不許帶不相幹的人過來!”
    樊震嵩唯唯諾諾地應著,待聽明白他說的話,唬得揚聲道:“少帥!萬萬不可,明天……明天不是要去董府送……”
    他眼神冰冷地看過來,樊震嵩隻覺得全身涼嗖嗖的,心底卻是欲哭無淚,曉是回去沈主任和瞿卞功也不會放過他,要是將舊賬也翻出來,他這一年的俸祿估計也就泡湯了,搞不好還會被停職下放。
    祁明宣突然皺起眉,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不滿道:“唉聲歎氣地作什麼?有什麼事我擔著,他們誰敢拿你怎麼樣?”
    樊震嵩忙擠出一個難看笑臉,待抬頭,那人已經消失月門深處,他不禁摸摸自己的臉,疑惑不已,剛才有歎氣麼?
    祁明宣前腳剛踏進閣樓,卻見蘭嫂披著衣裳張望著下樓來,許不曾料是他,被唬了一跳,倒是極高興的聲氣道:“是少帥!小姐說有人進來了,我隻不信,真是不中用了。”
    祁明宣臉色一怔,遲疑道:“她還沒睡?”
    “原是睡了的,這會子又醒了,小姐晚飯進得少,我正要去廚房做點爽口的夜宵,少帥來得正好,和小姐一起吃點?”
    祁明宣隨口應了一聲,心思早就不知落在哪裏,隻不耐蘭嫂的絮叨,疾步上了樓。這房子裏的地麵都鋪著極厚的羊毛地毯,踏上去並沒有聲音,他推開臥室的門,一線柔淡的燈光透過楊妃色百折綢罩,像是婆娑未綴的重影,顯出濃墨如子夜的深遠。
    她半躺在琉璃塌上,輕輕轉過頭,竟有一抹月光斜斜透過窗隙,落進她烏黑似墨的瞳仁。夜靜得失了真實,四目相對良久,她的眼底逐漸泛起迷惑的水霧,披散落滿軟榻的青絲,發色濃黑中帶著隱隱的暗青,仿佛能照出人影來。他有幾分難以自持,咳嗽一聲,近身上去握住她的手道:“怎麼這會子了還不睡?也罷,蘭嫂去做宵夜了,我陪你吃一些。”不覺濃眉一皺:“這才幾日,就瘦成了這個樣子?”手指虛虛籠在她的手腕上,確實比上次來看她時更清減了些。
    她圓睜的大眼水霧散盡,清寒的雪眸堪堪縮了一下,仿佛是剛認出他來,怔慵的神色立刻驚換成惶恐,身體連連往後退,失措似落入陷阱的小鹿。
    他身體一頓,臉上還是掛著溫柔的笑意,往後退開一步,道:“你不要躲,我不靠近就是了。”一直退到身後的沙發坐下,眼神專注地留在她身上,舍不得離開一秒。
    她喘了一口氣,側身低下頭,青絲滑落遮住了臉,仿佛也隔起一堵安心的城牆,暫時逃出他炙熱的追捕。
    她惴惴不安地俯身抱住膝蓋,不知道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帶到這處宅院一樣,起初對陌生環境的抵觸和驚慌,幸好有蘭嫂一直陪著安慰她,時間久了她也發現,這個閣樓除了自己和蘭嫂,平時也隻見幾個打掃的下人,對她都甚是和氣,雖然心裏總無法平靜,也無奈地住了下來。
    可是,他一來,強逼著自己去適應的念頭立刻不摧自毀,她害怕他,從一開始就害怕他,這個人的心,遠在她碰觸不到的地方,她已經猜不透他到底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或許,也是她從來不願意去猜罷了。
    沉謐的靜默透著兩個人的呼吸,她心口有團亂絲絞在一起,若是能逃走,她隻想離他更遠。他似乎也注意到氣氛的微妙,低低叫了聲:“碧衣。”
    她心一沉,胸口又悶又重幾乎無法呼吸,恰好蘭嫂提著一個朱漆食盒進來,笑意盈盈道:“少帥,小姐,廚房剛好備著現成的蓮蓉核仁粥,晚上吃這個正好,養人又不傷胃。”
    說著揭開蓋子,除了兩晚熱氣騰騰的粥,還有四樣精致小菜。祁明宣眼睛一亮,笑道:“剛才還不覺得,聞到香味到是餓得慌,一下子食欲大振。”他希冀地看著她,她躲閃不及,見他神色不似以往,何況在蘭嫂麵前也不好太失禮,隻得撿起軟榻上的披肩圍在身上,走到沙發前坐下。
    蘭嫂擺好碗筷,笑意深濃地退了出去,房間裏又隻剩他和她,離得近了,怎麼都避不開他黏人的目光,她臉色緋紅,不得不抬眼瞪他,他伸著筷子夾了一塊脆皮鴨肉放在她碗裏,對上她的眼,不覺一怔,她慌忙低下頭吃粥,隻恨不得整個人都埋進粥裏。
    他似乎心情大好,連聲音都清和如泉,帶著撫慰人心的魔力:“你平日都做些什麼?這裏可有缺的東西?我時常不來這裏住,隻怕下人們都疏忽了!”
    又道:“這裏雖僻靜,隻怕你一個人住著,也會覺得孤單,等過些日子雲修和顧小姐成親了,我時常帶顧小姐過來陪你說話可好?她為人很和氣,你們會相處得來。”
    她聽他說這些家常閑話,那聲氣好似她會在這裏住一輩子,胸口涼意浸浸,臉色炯白如雪,微顫道:“這裏並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去的。”
    他拿筷子的手一頓,停駐在半空,她縮了縮肩膀,以為他會像上次那樣生氣,他隻是順手放下筷子,臉上還是笑著,道:“這裏不好麼,以後就把它當成你的家。”
    她眼底浮起一層水霧,道:“不是,我有自己的家,我……”
    “碧衣!”他漠然出聲,抬頭卻是淺淺輕笑,道:“我派人查過你的身世,你的父母已經過世多年,你六年前才搬到錦州城,這個世上,你再沒有別人的親人,除了我!”
    她緊咬著發抖的唇,攥著披肩的手指已經沒了力氣,還掙紮著道:“我……不是這樣,我還有……還有……”還有長安哥哥!
    他不等她說出那個名字,突然傾身靠近,雙手抵在沙發兩側將她禁錮在自己懷裏,她往後縮一步,他就靠近一步,直逼得她仰麵躺在沙發上,他如深海般無邊無際的眼就在上方,連灼熱的呼吸都悉數灑在她的臉上,脖子上,引得她絕望地顫抖。
    他就這樣俯身定定看著她,直教她的眸子裏都是他的倒影,那泓清轍如玉的水潤,仿佛是世上最甘甜的凝露,他被不期然的悸動牽引,最後,在她眼角印上清涼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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