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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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衣自那日被下令軟禁在臥室,已過去了四天的光景,期間她根本連房門都無法接近,每日的食物都是由香珠親自送到房裏,起初她以絕食來抵抗,沒想到那人卻傳來狠話,要是她不肯吃飯,香珠和看守她的侍從也都不許吃,若是她敢尋死,就得有人跟著陪葬。
她這才知道,那個人竟是霸道到如此地步,輕輕一句話就能讓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本就心思重,又不得排解,憂慮過度,最後鬱結於心,似有神誌憒亂的跡象,終日臥床昏睡。
祁明宣每晚趁她熟睡都過主臥來看她,次次在床邊一坐就是半夜,目光癡纏在那張猶在睡夢中都輕蹙秀眉的玉顏,仿若籠罩著散不開的愁霧,他自然懂得她的不安,她的痛楚,還有她的抵觸。可是,他早就已經忘了,要怎樣去觸摸別人的心,他亦是在恐慌,害怕如果就此放手,也許,這一輩子都會永遠失去她。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能鬆開她的手,就算是用強硬的手段,就算是她會怪他恨他,也在所不惜!
流光冉易,曉夢無痕,濃笑淺歎,隻轉眼匆匆。祁明宣身上的傷口已經結痂,醫生拆了紗布,囑咐隻需小心養著,待痂落了,便再無大礙。
因他前一陣子傷重需要靜養,青苑便一概謝絕了外客的拜訪,但世交親戚裏頭的長輩們擔憂不已,不時差遣子輩帶著貴重的補品來探望,都被侍從室的人擋了回去。此番傷勢穩定下來,長輩們更是要親眼見著才安心,祁明宣雖然麵上煩不勝煩,但規矩禮數還是要顧全,少不得空出時間見上一麵,如此一來,竟是比平日辦公還要繁忙幾分。
曉是這般,他近來脾氣一直不好,動不動就大發雷霆,侍從室的一班人均端著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出了岔子,若是不重要的事,也自主不去書房請示,情願彙報到沈旭昌那裏,一時間,到把沈旭昌忙得腳不沾地,也不敢有抱怨,隻希望主上的火氣早日平息,順帶也掃去侍從室愁雲籠罩格外低壓的氣氛。
樊震嵩卻是知道他煩躁不安是因為程小姐的身體總不見好轉,連醫生都說是心病所致,遂私底下去找香珠,意欲讓她多開解開解程小姐的心結。香珠是青苑的家養侍女,平日裏與樊震嵩極熟,她性子活潑伶俐,為人很好說話,此刻卻是瞪了樊震嵩一眼,悵然道:“程小姐真可憐,好好仙女似的一個美人,偏身子又弱,還要受這樣的罪,可見,戲裏說的紅顏薄命也不是沒有道理。”
樊震嵩被她這番說詞唬了一跳,忙啐聲道:“你別瞎說,這話也是你能說的麼?要是讓少帥聽到,少不了你的苦頭吃,真是越發……”話還沒說完,香珠卻把頭一扭,徑直往廚房走去。
樊震嵩被莫名其妙擺了一譜,半天站在樓梯口撓頭,隻見祁明宣從會客廳走過來,見到他,卻問:“怎麼不見大小姐?回許家了麼?”
樊震嵩敬過禮,忙回道:“今天沒回去,早上大小姐說要在花園舉辦茶會,招待幾位統治夫人,想必此刻已經過去了。”
祁明宣點了點頭,他不願見客,都推到了姐姐那裏,想必那些欲來探望他的皖軍部將便托夫人小姐們來,這也正合了他的意,好不容易空閑出時間,遂自上樓去看碧衣。
他推開臥室的門,一股幽馥的香氣迎麵撲來,不覺一怔,細去聞偏又什麼都聞不到,他熟悉這股香,是她身上的味道,足以讓他安心,也能牽扯出心底深處最隱秘的痛楚。
房間裏還是很暗,因她不喜光,身子又禁不住風,窗簾總是關合著,像是傾瀉的濃墨,那盞象牙白的琉璃燈是極柔和的乳色,房間裏又靜,他焦慮浮躁的心一下子安穩下來,抬腳輕輕走進去,才發現她背身坐在沙發裏,纖影淡淡如剪,看得他晃了神。
平時他來看她,都是在她熟睡的時間,自那日攤牌後,兩人並不曾說過話。他的嗓子有點緊,無聲走近,手伸向她的肩膀,終是在半途垂下,聲音低低道:“我知道你為什麼病著,你難過,我的心一樣不好受,我不見你,隻是不想聽你親口說我最不願聽的話,你可知道,我從來不曾這樣在意一個人,也許,你現在不能接受我,但總有一日,你會愛上我的。”
他的眉間似乎湧上一層深深的苦澀,淒惶,還有近乎恐懼的不安,沙發上的人輕輕縮了一下肩膀,轉過頭,瑩瑩光盞下是一張極美的麵孔,神色似嗔似喜,粉頰上卻掛著兩行清淚,幾番啟齒才道:“你總喜歡傷人的心,這會子又說這些話作什麼。”略含嬌羞的語氣分明已是歡喜。
他猛然看清那張臉,滿腹的柔情瞬息化為凜冽的冰霜,瞳孔微縮,幾乎咬牙道:“你怎麼在這裏?”
董敏毓怔了怔,見他的神色又恢複以往的冷漠疏遠,心境黯淡下來,賭氣地偏過身道:“錦宣姐姐說你身體大好了,我……我替父親來看看你。”
他緊緊握住拳頭,眼底浮起噬人的寒意,道:“我問,你為什麼在我房裏?”
董敏毓本有幾分大小姐脾氣,見他語氣隻是不耐,心裏越發難過,極力自持才護住修養,淡聲道:“是錦宣姐姐叫我在這裏等你,若你不想見我,我走便是了。”說完,拿了放在沙發上的手袋就要走,經至他身旁,他也是無動於衷地一動不動,不覺心念俱灰,衝出房門。
他負手在房間裏踱著步子,不耐片刻,焦躁地叫人,一名侍從官慌張地走進來,他隨手拿起茶幾上的水晶煙缸往地上用力一慣,煙缸並沒摔碎,反而沿路一直滾到床柱子旁,他的眼神落在她一直躺著的那張床上,巾帛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勃然大怒道:“我叫你們看著人,現在人呢?”
那名侍從官戰戰兢兢的低著頭,不敢抬頭看一眼,惶恐道:“大小姐今早說程小姐總關在屋子裏對身體不好,才……帶程小姐出去散心,因少帥在書房辦公,就沒……”
他眼神一冷,臉上竟然浮起似傷心的神氣,果真是這樣,他早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卻因自己時時都在這裏,以為可以保護好她,還是大意了!
青苑本是舊時老宅,雖是深冬時節,日漸寒冷,但裏麵各處的花木卻保護得很好,依舊翠意盎然,不覺清冷蕭索。
全玻璃頂的花園更是一派繁花似錦,各季盆景花卉堆簇得半天豔粉似胭脂,嬌花嫩蕊間是翠綠的新葉,幾株極難見的蘭花品種擺在新搭的花架下,淡淡的陽光照在上麵,香霧嫋靄,吐露芬芳,仿若岔亂了流光,生出今昔何年的錯覺。
祁錦宣坐在用藤條搭起的架子下煮茶,遠遠看見一人朝這邊走來,手中的紫砂茶壺磕在托盤上,“哐當”清脆的聲響,她的手臂微微往上抬起,壺口對著牙雕凍石盤子裏兩個小巧的蕉葉杯,清香碧綠的茶水準確無誤注入杯中,待祁明宣走至桌前,剛好斟滿兩杯茶。
“大姐!”他像是極力忍著怒氣,挺得筆直肩膀有些僵硬,道:“我隻問一句,她在哪?”
祁錦宣將一杯茶推到他麵前,淡聲道:“先坐下吧,這裏還有客人。”不遠處本有幾個衣著精致的夫人圍在一起賞花,見他過來,早就避開去了花廳。
祁明宣心緒莫測,隻得依言坐下,端起那杯茶卻是一飲而下。祁錦宣可惜地搖了搖頭,驀地神情一變,正色道:“剛才敏毓眼眶紅紅跟我告別,說是身體不適要先回去,她平日從不這樣,你們又吵架了麼?”
祁明宣的目光落在別處,哂笑一聲,道:“大姐花這麼多心思撮合我們,竟是也怕了董家不成,不過又是一個霍世宗,何必作出這樣的退讓。”
他臉上是睥睨萬物的神氣,桀驁不羈袒露無疑,像是從來沒把那人放在眼裏。祁錦宣突然將手中的茶杯摔在石桌上,柔白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氣結道:“又一個霍世宗?你說得這樣簡單,除掉董晟朝是有何難,那是不是他們反一個你就殺一個!我竟不知道父親用心栽培了二十幾年的統帥,眼界還不如我一個女人!”
祁明宣身體一怔,猝然站起身,卻是一拳打在藤花架子上,簌簌急促的聲響,落下一陣細密的花雨,密密鋪在光鑒照人的青石板上,他的心,像是扯了一根緊繃的細線,狠狠抽痛。
祁錦宣歎了口氣,看他的眼神像是憐憫,道:“你不用擔心程小姐,我送她去了一處安靜的地方養病,那個孩子我看著也喜歡,不枉你那樣對她。可是,你如今站在這樣的位置上,總是要失去普通人的真性情。”
他的肩膀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瑟縮,也隻是那一秒,瞬息便隱匿了所有的悲涼,再覺察不出分毫情緒。他從小諸事都不願服輸,因為他是祁大帥的兒子,所以必須跟別人不一樣,同齡人裏麵,他亦樣樣出色拔尖,連雲修和仁仲都追不上他的步調,可是偏偏……那年他十二歲,每天跟著蘇叔去校場練槍,騎射和摔跤,那麼多的侍從官們也比不過他一個半大的孩子,他興匆匆跑去上苑的書房,不過是想聽得一句稱讚,他站在門外還沒進去,卻聽見父親和瞿叔在說話,他從未聽過父親用那樣的聲氣說話,蒼遠寥落,淡淡的惆悵足以湮滅他所有的信仰和驕傲,他緊緊攥住門拴上掛的珠簾,小小圓滑的珠子,幾乎被他捏碎。
“明宣這個孩子,執念太深,隻怕並不是江山明主的料。”
這一句話,就否決了他,那個人,從來就不曾承認過他。可是,他怎麼能允許自己退縮,他是祁家的男兒,身上肩負的使命早就剝奪了他的自由,他要的是功勳,要的是這天下,要的是所有人的臣服。
隻是,再要不起心裏最想守護的人。
“我要你確保她的安全,要是她出事了,我也會讓你後悔。”他一字一句說完這些話,再也不曾回頭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