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是身如影,從業緣現  第20章 誰,執我之手,斂我半世癲狂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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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熟悉的筆跡,大概是為了不讓更多的人看懂,特意用滿文書寫,我雖看得有些費力,但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然而每讀一個字,心就冷卻一寸,逐漸凍得疼痛,直至麻木。兩張紙裝不下許多內容,可是句句都在告訴我同一件事情——胤祥過得不好。
    在我動身的當日,他就被放了出來,還沒出午門,便聽過路的小太監議論廢太子案的相關種種,在聽到我的名字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往回跑,直衝進養心殿質問康熙把我怎樣了,皇帝本就怒氣未消,見他那樣莽撞,即命禦前侍衛將他押回府中,並下旨罰俸、降爵、禁足。
    自那日後,他便每日呆愣地坐在書房裏,與更漏做伴,不知天明天暗,不察陰晴冷暖,淺如她們急得不行,卻也無能為力,隻能看著他一天天憔悴下去……直到幾天之後,朱漆大門再度開啟,胤祺帶著酒菜進入書房,兄弟二人閉門徹談了一夜,胤祥才像從沉睡中被喚醒似的,恢複了正常的作息,吃飯、睡覺、讀書、下棋,甚至侍弄以前我胡亂嫁接的那幾棵歪脖子盆景,隻是不再離開阿哥府一步。
    “十三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堅強……哪怕隻言片語,給他一些希望和勇氣……”我反複讀著這兩句話,幾次蘸飽了筆,卻久久未能落下。寫什麼呢?就算寫了又如何?究竟是給他力量,還是讓他徒添哀傷?
    輾轉思忖到天亮,青山嫂來敲門叫我過去吃飯,我一邊應著一邊擦了把臉,就推門出去了。地上積了半尺來深的雪,看來是下了一宿的,門前的一片枯草已經被雪覆蓋得不見蹤影,人生會不會也像這雜草一樣呢?已經衰敗的被今冬的大雪掩埋,明春冰消雪融,又是一派新的盎然生機。
    胤祥,我已經是你生命中的枯草,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你就可以忘記我了吧?
    此後間或有書信出現在我屋裏的黃梨小幾上,或長篇冗卷,或寥寥數語,都是關於我至親之人的近況,我認真地看過,悉數收好,卻狠下心來隻字不回,知道他們一切安好便足矣,眼見要到年關,我不住地提醒自己再忍忍,翻過這一頁,或許我們就能像交彙過一次的兩條直線,漸行漸遠,相悖相忘。
    四十七年的最後一天,一大早青山嫂就來敲門,半天才聽見我答應一聲:“門沒鎖……”青山嫂推門進來,見我麵色潮紅地蜷縮在炕角,便伸手試了試我的額頭,“哎呀,咋整的?腦門兒滾燙滾燙的。”回頭衝外喊:“孩兒他爹!快去找個大夫……”我笑著拍拍她的手,“嫂子,不礙的,大過年的不興看大夫吃藥,煩勞嫂子給我倒杯熱水,我喝了睡一覺興許就好了。”
    不多會兒,青山嫂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薑糖水,我有些為難地別開頭,記得懷昀兒那會兒發過一次燒,我怕影響胎兒堅持不吃藥,胤祥就讓人熬了薑糖水,我又聞不得薑味死活不肯喝,沒法子,他就坐在床邊,不時拿帕子蘸酒給我擦身子,拒絕假人之手,最後我看不下去了,就端起那碗不知熱了多少遍的薑水仰頭灌了下去,他這才露出滿足的笑容……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回不去的時光。
    再沒有人會對我那般寵溺,那般縱容。
    發了一身汗,覺得渾身鬆快多了,穿好衣裳,我悄悄從後門出去,借口生病沒去青山嫂家吃年夜飯,這會兒要是讓她看見我亂跑,免不了又是一頓嘮叨,我不禁嗤笑,這感覺真像高中的時候背著老媽偷偷出去和伊仁一起逛夜市,偶爾被抓現行,便是昏天暗地的一頓思想教育,後來我當上思品老師,多多少少也要感謝老媽言傳身教。令人傷感的是,我可能再也見不到我的親密戰友了;令人欣慰的是,依然有像老媽一樣關心著我的人。
    我得早去早回,不能讓青山嫂擔心。這樣想著,裹緊鬥篷,一口氣跑到敏妃墓,跪下來磕了三個頭。“額娘,孩兒代胤祥來看您了。”我將落在墓碑上的雪掃掉,把供果一一擺好,像往常一樣坐下來跟她說話,“我學著捏了幾個餃子,賣相不大好,味道還不錯,不知道額娘喜歡什麼餡兒的,就每樣都包了幾個。胤祥喜歡三鮮的,我喜歡芹菜的,往常過年的時候家裏的廚子都要備下六七樣餡兒,現在我才知道這活兒挺累人的,有機會的話我得告訴伊仁,省得她老是抱怨她媽媽包的餃子不好吃。對了,今兒還是她生日呢,她總說大年三十兒生的人特有福,額娘,有這樣的說法兒嗎?”
    額娘……恍惚間有個細弱的聲音這樣叫我,額娘,額娘,額娘……我一步步朝著那個聲音走過去,似乎近在咫尺,卻總也追不上,終於重重迷霧散去,我看清不遠處懸崖上站著一個小人兒,那麼瘦小,不是明眸皓齒的晞兒,也不是虎頭虎腦的弘昌,是……“昀兒!”我大喊,她卻像聽不到似的,一點點地往後退,我拚命地呼喊、搖頭,卻無法挪動半步,隻能眼看著她從視線中消失……
    “昀兒——”
    猛地驚醒,才發現剛才是一場夢,我撫著胸口,慢慢調勻呼吸。一杯水遞過來,我伸手去接,剛想叫“嫂子”,突然覺得哪裏不對,睜大眼睛使勁看了看,才發現那隻手指節分明,大拇指上戴了個一指闊的扳指,心裏一慌,開口便要大叫,一聲驚呼將將卡在喉嚨,便被帶進一個懷抱……
    “蘭兒……”
    怎麼會是……我記得這個懷抱,隻相擁過一次,卻足以銘記一聲的懷抱。
    “你不要命了嗎?!”我用責問掩飾哽咽。
    “為什麼不回信?哪怕亂畫幾筆也好,至少讓我……讓我們知道你還活著。”他亦滿心怨氣。
    “我說過,‘保重,後會無期’。”
    “我也說過這不是最後的結局!你是不願意信我,還是不敢信我?”
    “我……”我是沒有勇氣,也沒有資格再希冀什麼……“我回不去了,胤祺,趁著你還沒有走得太遠,趕快回到你的生活中去,不要再管我了,我已經不是當初的楚蘭,不是十三阿哥的側福晉,也不是晞兒他們的母親了……我隻是看守景陵的一個奴婢,僅此而已。”
    “身份可以改變,骨肉親情也能割斷嗎?”他撐開手臂,尋找我躲閃的目光,“若是可以割斷,方才你何以暈倒在敏妃墓前,又為何在夢中大喊昀兒的名字?”
    我不解,茫然地看向他,屋裏沒點燈,微弱的月光透過菱花窗斑駁在他的臉上,一半照得慘白,一半映得黯淡,是什麼讓這樣風神如玉的人頹靡至此?我聽到自己克製不住的顫音:“發生……什麼事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小腦袋探進來,試探著叫了一聲:“蘭姑姑?”我撐著坐起來,衝她招手,“秀兒,進來。”小丫頭蹦蹦跳跳地進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搬了小板凳在炕邊坐下,輕聲問:“蘭姑姑好些了嗎?”見我點頭,又有些促狹地笑說:“我娘說不讓我和哥哥來打擾姑姑休息,可是好幾天見不著姑姑了,想得慌,我就偷偷溜過來看看,嘿嘿。”
    心裏一暖,我這一病又是半個多月,青山夫婦倆替我攬去不少活不說,還每天送水送飯,請郎中、煎藥,照顧得無微不至,我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偏偏身體就是不爭氣,大夫說氣血兩虧的病需得慢慢調理,於是我越是著急就越是不見好,稍稍一動便會出一身虛汗,再一著涼就發燒,眼見著一月將盡,還是起不來床,反反複複地在病中掙紮著。
    抬手把秀兒鬢邊的碎發攏到耳後,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心又急促了收縮了一下,疼痛使我忍不住蹙了眉頭。
    “蘭姑姑又難受了嗎?是不是秀兒吵著姑姑了?”小女孩兒乖巧得很,大眼睛透出唯恐做錯事的慌張。
    “不是,姑姑喜歡秀兒過來,看著秀兒,姑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了。”
    她眨眨眼,好奇地問:“蘭姑姑也有孩子?為什麼姑姑不陪在他們身邊呢?”
    “因為……”我不知道如何跟一個天真的孩子說清楚那麼冗長的過往,頓了頓,選擇了一種簡單的方式解釋給她聽,“姑姑做錯事了,錯了就要受罰,這是上天在懲罰姑姑呢。”
    “姑姑……”柔軟的小手擦去我腮邊的淚水,“姑姑不哭,犯了錯可以改呀,等姑姑改好了,就能回去了是不是?”
    是嗎?贖罪之後就可以回去了嗎?可是為什麼,有些人像隕落的流星,再也不會有相同的第二顆出現在我生命裏了呢?
    多麼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我從未如此深刻地參與胤祥的生命,從未背負過那樣甜蜜的負擔,從未感受過那樣的切膚之痛……
    “發生……什麼事了?”
    他又收緊手臂,貼著他的胸膛,我聽見從那裏麵發出的隆隆悶響:“昀兒沒了……”
    “昀兒……沒了?”那個夢……
    “蘭兒,哭出來吧,嗯?”
    我點頭,又搖頭,眼睛澀得很,沒有一點濕潤的痕跡,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心像是洋蔥,被一層一層地剝開,自己感覺不到疼,卻嗆得別人涕淚俱下。
    “為什麼?”
    “和十八弟一樣的症狀,病勢來得凶猛,沒撐過十二個時辰就……”
    “昀兒……她剛學會叫額娘吧?她走的時候是不是一聲、一聲地叫著額娘?嗯?胤祺,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她離我越來越遠,但是我救不回她,那麼一個可憐的小人兒,孤零零地站在懸崖邊,一聲、一聲地叫著額娘……”我無法解釋此刻的微笑代表著什麼,理智和平靜如此艱難,卻無法用別的什麼去代替,在這個瞬間,我的世界已經失去了維係平衡的支點,一切都扭曲得無法複原。
    那晚,我比比劃劃地講著孩子們的故事,從晞兒到弘昌,再到昀兒;他一言不發地收拾從我眼中滾落的哀傷,從涓流到瀑布,再到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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