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是身如影,從業緣現 第21章 誰,攜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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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端似有千斤重,仿佛一輩子也說不完的話,最終隻化作短短的幾行不成文的句子:
或許這些字最終會在風中散盡,然而我希望,那風會拂過你的麵頰,讓你聞到想念的味道。你我之間最遙遠的距離,是千山萬水,還是天人永隔?再見時,妾紅顏斑駁,君意氣不複,許那時光雕琢精致的皺紋,在溝壑間寫滿故事。
……
四十八年萬壽節剛過,就傳來太子複立的消息,青山把在城裏聽別人說到的關於此事的種種像說新聞似的講了一遍:什麼皇上大發慈悲地把八貝勒的爵位複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加封親王,七、九、十一、十二、十四進了貝子;聽說太子被廢這段時間皇上天天晚上做惡夢,夢見赫舍裏皇後和孝莊太皇太後找他索命;父子二人促膝長談了一夜,第二天皇上就下了詔書……
我正和青山嫂學貼餅子,聽他說得有眉有眼的,忍不住“噗嗤”一笑。
青山說得口幹,從缸裏舀起水就著瓢就灌了一口,一抹嘴,問我:“妹子笑啥?”
說實話,青山平時憨憨厚厚的話不多,說起這些來倒還頭頭是道的,他的描述和我前一晚在胤祺給我的書信中看到的情況差不多,甚至更生動,比如皇帝的夢。“連皇上做了什麼夢老百姓都知道?真是神了。”我說。
青山嫂想了想,也附和道:“可不是嘛,孩兒他爹,你準又是聽瞿三兒那幫人瞎叨叨的!”嘴上嗔怪著,卻絲毫沒耽誤手上的動作,“啪”的一聲,甩出個規整的橢圓形餅子。
“嘿嘿,就是這麼一說唄,誰知道天王老子做的什麼夢呢。”青山撓撓後腦勺,憨笑說:“不過也說不準,這太子廢了剛半年就又扶了起來,誰敢說不是皇……”沒等說完,就被青山嫂捂住嘴,“嘴上還有個把門的沒了?!就不怕掉腦袋?!”青山撥開她的手,叫道:“一手的苞米麵兒都糊我嘴上了!”抱怨歸抱怨,卻也意識到不能再說下去了,便拎起桶去院子裏打水去了。
青山嫂又埋怨了幾句“歲數越大越不懂事兒”之類的,就岔開話頭跟我嘮起家常。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心思卻不在這上麵了。對於我的來曆,青山兩口子似是一知半解,我名義上是罪臣家眷,卻和京裏“來頭不小”的人物往來密切,衣物、吃食、藥材和那些不定時的書信都有專人傳送,那個送信的“個頭不高的神秘小夥”還從不露麵……這一切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我肯定會覺得奇怪,可更奇怪的是青山夫婦明明也覺得有違常理,卻從來什麼都不問,哪怕是在他們眼中“來頭不小”胤祺連續幾天出現在我房裏,這兩口子也隻是默契地用眼神嘀咕著,從不多一句嘴,這未嚐不是他們的生存智慧,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關於太子的複立,康熙給自己找了很多台階,比如拘禁胤礽那天天色忽暗、狂風乍作,乃大凶之兆;再如三阿哥揭發大阿哥以巫術鎮魘太子,而太子是因魘魅而本性汩沒,才做出夜窺禦帳、手足隕歿而毫無悲色這等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之舉;又如詢問李光地,太子之“病”如何醫治方可痊愈,繼而在暢春園召集群臣幄議立儲之事,試圖啟發臣下為胤礽請命……不可謂不用心良苦,隻是不知其中有多少出自父子親情,又有多少源自不甘讓三十三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無論如何,皇帝對太子已算仁至義盡,至於三年之後太子的狷狂頑劣最終使得天澤亦無法庇佑他,隻能歎其自作孽爾。若說以前胤礽在這個位子上是如坐針氈,那麼現在可稱得上是如坐釘板了,太子還是那個太子,而他的弟弟們卻雨後春筍般屹立在他周圍,虎視眈眈地盯著、盼著,甚至想方設法地算計著,隻要他半步行差踏錯,便會千穿萬孔。成親王、恒親王、雍親王……有天下者曰王,至於親與不親,就另當別論了。康熙有意平衡諸子間的勢力,想用封爵來提醒胤礽收斂,同時暗示除了太子其他人絕無可能,可惜他的這番忖量隻有旁觀者清,當局中人卻向著各自的萬劫不複慢慢趨近。
相較於對胤礽的容忍和對胤禩的寬仁,康熙對胤祥的態度就顯得不明不暗了,不是徹底的圈禁,卻也不再賦予信任和重用,仿佛十三皇子已在政治舞台上謝幕,又或者,是政治告別了十三皇子的人生舞台。然而胤祥似乎對此安之若素,甚或比我在家時更會生活了,給我的信裏,寫閑情逸致,寫風花雪月,寫瑣碎生活,唯獨他的心思,不提半字。
可我怎能不懂,他躍然紙上的快樂,何嚐不是為了融化堆積在我心上的冰霜。
我開始迷戀書信。
幹活以外的時間全都用來寫字,把本來就零碎的生活掰得更加零碎,恨不得把景陵的每一分子空氣都在硯台中研磨,讓他與我呼吸同一陣墨香。就像我撫摸著薄紙上他的字跡,可以感受到那熟悉的溫度一樣。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沒再收到胤祺的信件,送信的人依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種略帶隱秘的錦字雲霓讓我樂在其中,給胤祥的信從最初的一頁不滿,到後來七八頁寫不下,每個月初十,也成了我最重要的節日。
然而這個月晚了五天,我開始坐立不安了,生怕是京裏起了什麼變故,晚上也不敢睡實,時時刻刻聽著周圍的動靜,一點風吹草動就能醒過來,看著桌子發呆,甚至會出現幻視,覺得信像以往一樣,平平整整地擺在桌角。
臘月二十三,我在康熙朝過的第九個小年,也是我這個身體二十三歲的生日,青山嫂一大早就送來一碗長壽麵和一個紅雞蛋,非要看著我吃完才喜眉笑眼地回去,臨走還再三叮囑我晚晌過去一起吃飯。
“我去,一定去!嫂子拔的灶糖最好吃了,我一會兒就過去,多吃幾塊糖,好讓灶王爺替我向玉皇大度多多美言幾句!”
“說準了哈,秀兒和虎子想吃拔絲地瓜,還打著你的旗號,跟我說‘蘭姑姑喜歡吃’,哈哈,你要不去,這倆小家夥隻能吃拔絲窩頭了。”
我笑著拍拍她的手,“嫂子,兩個孩子都是難得的懂事,你和青山哥真是好福氣。”
青山嫂會意,“蘭妹子想自個兒的孩子了?”見我不答,歎了口氣,“一提孩子,你眼圈兒又紅了……我說妹子啊,也別太為難自己,過去是回不去了,人得往前看不是?再說咱們女人的水靈勁兒就這麼幾年,趁著年輕,趕緊給自己謀個將來才是正經。”
她說的沒錯,一個正常的、不到三十歲的女人是不該這樣孤零零地生活,可是她不知道,那段回不去的過去,對於我來說,是烙在心尖的梅花印,即使看不著,也隨著心跳一下一下地支撐著生命的循環,可這些話,我又能對誰說呢?
我突然明白,這些年來什麼最苦。
晚上從青山嫂那兒回來,還沒點燈,就看見桌子上有個白晃晃的東西,趕緊去抓起來,又掐了自己一把,才確信這一次不是幻覺,遲到十三天的信真的就在我手中!把它按在胸口,調勻呼吸,然後小心翼翼地拆封,抖開信紙,看了起來。
“十二月十一,淺如順利誕下一子,皇父圈了‘暾’字……光顧著忙活這事兒,信晚去了幾天,你別生氣……”懷疑自己看錯了,點上燈,又看了一遍……等我感覺到手心疼的時候,才發現信紙被揉成一團,右手四個指甲深深扣緊肉裏。
弘暾……弘暾……
別生氣……
虧我提心吊膽這半月,敢情兒人家沒我一樣過得好好的,楚蘭啊楚蘭,你可真拿自己當香餑餑了,可是人家好酒好菜的,根本不缺你這盤粘豆包開席!什麼弱水三千,什麼隻有我才是救命的那瓢!騙子!男人都是騙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我隻氣自己居然這麼在乎,熱臉貼上冷屁股不說,回頭還得讓人狠狠踹了一腳……
我也不知道哪兒來這麼大的邪火,隻覺得不發出來非把五髒六腑都燒爛了不可,一邊淌眼淚一邊把手裏的信撕得稀碎,又把枕頭來來回回摔了無數次,枕瓤子都裂出來了,還不解恨,於是滿屋子轉悠,踅摸能泄憤的物件——唯一的一套茶具不能摔,鏡子不能摔,僅有的兩把凳子也不能摔……一眼瞄到牆角的箭筒,裏倒歪斜地插著十來隻羽毛箭,旁邊靠著一把已經斷了一根弦的弓,也顧不上裝備有多簡陋了,哈腰抄起它們就往外走,野地裏“靶子”多的是,最好碰上個把厲鬼,叫它們見識見識姑奶奶的威力!
“看著就欠扁!就你了!”走出不到百步,就看見一個稻草人,身高和那個討厭的家夥差不多,氣就不打一處來了,搭上箭、拉開弓,忽聽得“哧”的一笑,斜拉裏踱出一個人來,略帶玩味地看著我,笑道:“兩年不見,曲兒不唱了,花兒不繡了,開始喜歡玩這個了?”
我嚇了一跳,手下意識一鬆,繃緊的箭“嗖”地躥了出去,卻終究欠了些力道,沒到“靶子”就著了陸,可就是這麼寸,那隻箭磕在一塊石頭上還沒刹住車,竟然反彈了回來,兩個人都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眼睜睜地看著它釘進我的胸口,我甚至沒完整喊出一聲“啊——”,就“大義凜然”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