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是身如影,從業緣現  第19章 誰,撫我之麵,慰我半世哀傷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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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落於漢白玉石台基之上,連廊麵闊九間,簷角置脊獸九個,簷下上層單翹雙昂七踩鬥栱,下層單翹單昂五踩鬥栱,飾金龍和璽彩畫,三交六菱花隔扇門窗——乾清宮獨有的雄渾之勢排闥而至,將我踏於足下。
    不好的預感隨著不可抑製的痙攣傳遍全身,跪在大殿之上時,這種預感像插進沸水裏的溫度計,驟然迸裂,繼而隻剩下空殼的碎片。
    “知道朕為什麼叫你來嗎?”空曠的屋宇,讓寶座上那人的每一句話都如同神祈之音,然莊嚴之下,難掩些許疲憊。
    “臣妾知道。”出乎意料的,聲音居然沒有一絲顫抖。
    “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阿哈占有你這樣的女兒,是他的福氣,可惜他不懂得惜福。而朕自詡知人善任,卻不想養了這樣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生太子的氣是應該的,可這跟我的父親有什麼關係?
    “朕讚你一句聰明,你且看看,此事當如何處置?”說罷,摔下一本折子和一封信。
    這是一封回信,發件人是我的父親,收件人是索額圖的長子格爾芬,從內容上看,這隻是他們許多書信往來中的一封,而隻此一張紙便足以證明工部營繕司郎中瓜爾佳•;阿哈占及其子都是太子黨羽了……鐵證如山。
    那個麵容清臒的老人……那個慈眉善目的父親……或許他有許多的不得已、不由己,可事到如今,一切辯解都如此蒼白。
    一個頭磕下去,餘音在偌大的宮殿裏漾散開。
    “皇上,奏折中所述十三阿哥亦參與其中一事,臣妾以性命擔保,純屬子虛烏有,至於臣妾的父兄……臣妾無法辯白什麼,隻求皇上看在家父多年為朝廷效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不要罪及無辜之人。”
    “你憑什麼拿命為十三阿哥擔保,你就如此信他?”
    “臣妾信他,因為臣妾了解他。”我咬牙,“皇上也該信他,因為您更加了解他。”
    “好一個了解!若是朕隻給你一個恩典,你當如何?”
    “請皇上放了胤祥。”我脫口而出,然後盯著地板,數著緩緩靠近的腳步聲: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一雙繡鉤藤緝米珠朝靴停在我麵前,朝服底邊的雲紋隨過堂風颯颯飛揚。
    料子不錯,做工也不錯,難怪一幫人為這身行頭爭得頭破血流,我想。悲哀的是,我也即將成為為它拋頭顱灑熱血的犧牲品。
    深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你隻有一次機會。”
    “臣妾不後悔。”一次機會,已是隆恩聖眷,許是對胤祥感情的延續,許是對楚蘭才情的憐惜,我無從揣測聖意,而今唯有如此,保得一個是一個。
    康熙沉吟片刻,叫來李德全,“送她回去吧。”
    “皇上,臣妾還有一個請求。”李德全駭得連忙對我使眼色,我隻當沒看見,也沒等康熙答應,不顧忌諱地抬起頭,“求皇上賜楚蘭與父親同罪。”
    康熙沒說話,負手立於銅雀鼎前,目光遽然深邃,像是投在我身上,又像是越過我看向遠處。李德全低聲勸道:“側福晉,您先回吧,這罪過兒哪是您同得了的,何苦跟自個兒過不去呢。”
    我不聽,叩首,再叩首,“‘哪怕隻有半子的餘地,也要周旋一番’這句話是臣妾說過的,還是皇上的教誨,坦白地說,臣妾已經記不得了,但是今日臣妾覺得它很有道理……”我握緊拳頭,“皇阿瑪,臣妾自知沒有資格這樣稱呼您,可是臣妾發自內心地尊敬您、崇拜您,您是胤祥的父親,也就是臣妾的父親,此時此刻,臣妾不敢求您法外開恩,隻想以兒媳的身份懇求您成全,恩準臣妾為我的阿瑪盡最後一次孝道……”
    不知是眼中的水霧,還是銅鼎散出的煙煴模糊了視線,我看不清康熙的表情,隻覺得恍惚間他的脊背微微佝僂下去,仿佛曆經百年風雨洗禮的古代宮殿,威嚴尚存,光華不再,透過剝落的金碧輝煌,可窺見滄桑鏽跡。
    似乎鬥轉星移,又似倏忽一瞬,那主宰命運的聲音響起,“朕準了。”
    三個字,了卻我此生殘願。胤祥,我盡力了,也希望,你能盡力,好好活下去。
    “臣妾謝皇上恩典。”
    九月廿四,上詔天下,廢黜皇二子胤礽太子之位,將廢皇太子幽禁鹹安宮。
    那樣一個無限接近明黃大統的位置空了出來,皇帝盛怒與疾傷下的決定,使得皇子們的欲望和鬥爭的激烈程度頃刻膨脹到頂峰。大貝勒胤褆認為不立嫡、便立長,絲毫不再掩飾他的野心;四貝勒一黨則是隔岸觀火,按兵不動;八貝勒陣營躍躍欲試、摩拳擦掌……甚至年幼的胤祿和胤禮都不動聲色地站進了隊伍。
    如此火熱的龍爭虎鬥,唯有兩人置身事外,而他們,一個被拘禁在紫禁城的某個我所不知的角落,一個正跪在我前幾日跪過的地方,苦苦乞求。
    從幽室裏被帶出來,乍然間不太適應這樣明朗的光線,我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人,直到那張俊美的臉轉過來,帶著深深痛楚和自責的黑眸透過我的眼睛看到心裏的時候,我才篤定,這個人就是胤祺。
    “朕讓你見她最後一麵,老五啊,別以為朕老糊塗了,老十三有沒有那個心,朕清楚得很,至於她……”康熙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一切都是她自己求來的。”說完便拂袖而去。
    胤祺膝行幾步,終是放棄了追逐那個決絕而孤寂的背影。他站起來,趔趄了一下,我下意識地去扶,手上、腳上的鐵鐐發出突兀的響聲,忽然覺得有些尷尬,收回手,紅著臉低下頭。
    一雙手伸過來,緩緩捧起我的臉,理性提醒我應該撤回,然而在感受到那掌心滾燙的溫度時,感性卻由不得我掙紮,就這樣靜靜地與他對視。
    “為什麼?”他問,聲音一如從前般帶著迷人的磁性。
    多日未曾說話,開口有些啞澀:“這樣能換得胤祥平安,換得我心安。”
    “或許有更好的法子?嗯?你就不擔心……不擔心十三弟和孩子們嗎?倘若有一天十三弟知道真相,你叫他如何自處?”他的手勁有些大,一腔悔意傳達得淋漓盡致。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說得輕鬆,“胤祥比你們想象的堅強,如果瞞不住就把我‘豐功偉績’告訴他吧,也算是給他個記住我的理由。”
    胤祺的手頹然鬆開,耷在身體兩側,目光仍是錯也不錯地凝滯在我臉上,瞬息萬變。我從中讀懂了許多他沒有說出的話語,依稀看到許多年前,也是這樣昏黃不明的時刻,在翊坤宮長廊的轉角處,一個頎身玉立的青年,悲傷而絕望地注視著一個女子,她眸中盈著一汪秋水,艱難地半蹲下去,鬆開緊咬的下唇,輕聲道:“五爺保重,後會無期。”然後拐過廊角。之後很多年裏,縈繞在青年夢中的,仍有她藕荷色宮裝的衣角,和稀釋在空氣裏的,屬於她的香氣。
    胤祺,對不起。我在心裏默念。
    “蘭兒。”他這樣叫我,或許是最後一次得以如此任性,彼此都沒有覺得不妥,“你放心,十三弟不會有事的,皇父關他,未嚐不是為他好,十三弟就像那西洋鍾的鍾擺,動與不動,都不是他自己決定得了的。”
    我笑著回握他的手,感謝他的理解,一句托付在舌尖滾了幾滾,還是沒能說出口,已然虧欠了,不想再多得償還不起。
    他翻轉我的手腕,啞聲問:“一路上都要戴著這個?”
    “應該是吧,還好沒上重枷。”見他眼圈紅紅的,我忙玩笑道:“這東西挺沉的,可惜是鐵的,要是金的我就賺了。”話音未落,便被緊緊擁住,他粗重的呼吸噴在我的發頂,“這一定不是最後的結局,蘭兒,你信我,信我……”
    皇上沒有對瓜爾佳氏一門斬盡殺絕,在廢太子案中牽扯最深的我的長兄被捕入獄,判斬監侯;父親及次兄被貶官,處以流行,發配寧古塔;我本來是要同去的,卻在上路那天改道東南向,經過月餘跋涉,來到遵化馬蘭峪,從這一天開始,罪臣之女瓜爾佳•;楚蘭從皇室玉牒除名,再不是皇十三子的側福晉。
    我相信胤祺定會照拂胤祥和我的孩子們,但我不想他為此受牽連,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努力,讓我免去流放之苦,得以在離京不遠的景陵為胤祥的生母敏妃守陵。
    日子在恍然和思念中一天天地過去,轉眼到了十一月十六,我將落葉掃作一團,就著坐在敏妃墓前,從袖管裏掏出一小壺曲子酒,對著壺嘴兒聞了聞,辣味衝鼻,我皺了眉頭,湊到嘴邊吮了一小口,頓時辣出眼淚來。
    “額娘,我還是不能喝酒,嗬嗬,胤祥總笑話我,說滿族姑娘哪有酒量這麼淺的?以前不愛喝,今天卻拿上好的佩子跟人換了這麼一點兒酒來自斟自飲,要是給他看見,又要笑話我了。”
    第二口不像第一口那麼燒得慌,隻覺得胃裏暖暖的,繼而全身都暖和起來。“額娘,今兒是昌兒的生日,他兩歲了,不知道會不會說話了?這孩子跟我不太親,隻要有翠柳兒帶著他,就一定能吃好睡好……可憐的孩子,兩歲就沒了額娘……我對不起孩子,對不起胤祥,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父親受苦,自己卻像沒事兒人似的……我做不到……”
    情緒的閘門一旦打開,積壓許久的淚水決堤般肆虐,胸口的酸脹源源不斷地奪眶而出,天色漸漸變暗,雪花一片、兩片地落下,然後是茫茫然的漫天飛舞,似乎上蒼亦為我動容,用這樣的方式來呼應我的悲傷。
    “蘭姑娘,原來你在這兒啊。”一個聲音打斷思緒,我趕緊用袖子蹭了兩把臉,轉過頭去,“青山嫂,找我有事兒?”青山嫂和她的丈夫劉青山都是看管這片陵園的漢人包衣,他們有一雙兒女,兒子十二,女兒十歲,一家人就住在景陵外圍的三間小瓦房裏,與我的小屋毗鄰,見我一個人無依無靠,平時又不撚聲不撚語的,許是覺得可憐得緊,就在生活上時不時地幫襯、照應一把,我無以為報,便在閑暇時教兩個孩子認字,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和這對憨厚、樸實的夫妻成了朋友。
    青山嫂一邊說話一邊拽我起來,“大冷天兒的在這兒坐著幹啥?家裏來了個小夥子,說有東西給你,你青山哥問他是誰、從哪兒來的,他也不說,隻說要找你,這不,我就出來尋你來了。”
    我一愣,問道:“是個小夥子?個頭高不高?”心裏竟隱隱有些期待。
    青山嫂扶著我往回走,“應該是個小夥子吧,說也奇怪,這老天黑地的,還戴著頂黑紗帽子,也不怕看不清路,個頭倒是不高,挺瘦的,人長得不大,架子倒是端得不小……”
    等我們回到家,那個被青山嫂不待見的小夥子已經走了,青山哥遞過來一個信封,說是那人留下的,我在路上稍稍鬆懈的心登時又提到嗓子眼兒,拿了信就回到自己的屋子裏,隨手把房門閂好,隻點了根蠟燭,借著微弱的光暈,顫抖著展開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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