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繼續走。
    從天黑走到天亮，又從天亮走到天黑。
    我問他下一個目的地是哪。
    他告訴我沒有。
    於是我們繼續走。
    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
    雨把這個世界都淹沒了，至少在夢裏，是淹沒了的。隱約記得自己在垂死之際抓住了一根木頭，醒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呲牙咧嘴地睡在我身邊，原因是胳膊麻掉了。
    原來我就這麼抱著他的胳膊睡了一夜。
    第三個夜晚，雨停了。
    他背著我，趟過深深的泥水，往田野的另一邊走去。
    我趴在他的背上，看到的是一片跳動的、綠色的氤氳。
    遠處的樹，像煙瘴一樣，濕而且綠。樹的上麵就是天，有一塊異常的藍，其它的地方，便是大塊大塊休息著的雲。雲一塊塊堆疊在一起，發亮的邊緣便有了一點花紋的形態…我忽然覺得，雲好像年輪，老樹的年輪，一圈圈一層層，在年輪的最深處，可能藏著什麼…可能是天使，長著灰色翅膀的天使，每當電閃雷鳴，天使就會從雲彩裏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他說你個小破孩又在看什麼發呆了。
    我說我看雲。
    他說雲有什麼好看的。
    我想了一會，說，雲多了，就像海一樣。
    他愣住，然後問我：你想看海？
    我說廢話誰不想看。
    他說那我畫給你看吧。
    我說不要，我要看真的海。
    結果他硬是把我放了下來，讓我趟著泥水自己走。理由是自己走路的小孩，不會異想天開。
    我很生氣，但什麼也沒有說。
    那個下午，也是濕而涼的。
    原野似乎沒有盡頭。走過一片綠，又是一片綠。隻不過先前綠的是樹，後來綠的是草。
    我被挽起來的褲腳總是掉下去，每掉下去一次，我都會把它向上挽得更高，結果沒走幾步，還是會掉下去。
    他似乎沒有再把我背起來的意思。
    我們一前一後，行走在寂寞的，綠色的原野。
    風來了。
    我看見遠處的綠奔騰而來，像浪，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以後，浪就到了腳上，結果卻是輕柔的。
    草，本身就是軟的。
    你抱我。
    我忽然說。
    他不理我，繼續走。
    我說你不抱著我我就不走了。
    他走得更快了。
    我隻好說，我有點害怕。
    他忽然站住。
    我說，我冷。
    他二話不說，立刻走過來，把我抱了起來。
    熟悉的溫暖立刻把整個身體包圍。
    我在他懷裏偷笑了。
    我並不怕冷，我也不害怕。但我知道，隻要這樣說，他就會抱我。
    過了很多年以後，我才漸漸地想通了，我假裝害怕的那些東西，是他真正害怕的。
    我們就這樣，借著彼此的體溫，走出了那片原野。
    記憶中好像是淋了雨的，又好像是沒有。
    前者是因為，直到很多年後，我看到外國油畫上森林的時候，都會覺得，很濕，很涼，後者是因為，似乎有一塊破布，或者，是雨披，一直堅定而固執地擋在我的頭上。
    我的天空，沒有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