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晰一人坐在空蕩的餐廳裏，動作緩慢地切開放在麵前的牛排。餐桌中央放置著的蠟燭閃著微弱的光，溫馨卻孤獨的顏色。
    殊不晰垂下眼，輕輕咬了口牛排，然後喝了一口紅酒。
    ……
    那個臉色略有些陰沉的孩子，跟著仆人走到餐桌前，然後坐下。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坐在麵前的銀發男人，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殊不晰卻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現，若無其事地往麵包上塗果醬。兩天前的吞噬讓他的臉色有些發青，看上去十分憔悴。殊異時坐在封寧雪旁邊，右手中的叉子敲著盤子，卻沒有動餐的意思。小封簡把放在自己麵前的飲料喝得滿臉都是，又不停地用毛巾擦。小封簡旁邊坐著一個長相精致的小女孩，似乎是叫殊月，是殊異時早死的大兒子殊不離的女兒。
    殊不晰將一片麵包遞給封簡，然後抿下一口紅酒，將高腳杯放下，雙手交疊置於下頜處：“來了？”
    殊林點了點頭。
    殊異時放下叉子，板著臉喝酒，卻一言不發。
    封寧雪低下頭，亦是沉默。
    小殊林旁若無人地切碎牛排，一口一口地吃。雖是形同嚼蠟，卻也總比什麼都不做得好。
    殊異時驀然開口：“林，你的六歲生日，已經過了吧？”
    小殊林沉默了一瞬，臉色倏然間變得有些蒼白。
    “嗯，就是前幾天過的~”小封簡粗神經地嘿嘿笑，“那天還是我第一回從小林手裏把蛋糕成功搶過來……”
    小殊林的臉一黑，什麼驚恐焦慮全都不見了，手中的叉子突然一滑，便直直朝對麵小封簡的腦袋飛了過去。
    殊不晰中途接住了叉子，皺了皺眉：“林，那種小事別計較了，被叉子碰到會受傷的。”
    殊林喝了一口果汁：“我不是故意的。”
    封簡嘟起嘴：“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哥哥我，比誰都了解你！”
    那，真的不是故意的。
    殊林抿了抿唇。
    “封簡，你真的是哥哥？”殊月的聲音有些怯生生，“可，我怎麼看都覺得殊林比你高啊……”
    小女孩無意間的一句話，點燃了小封簡這顆炸藥，他瞪著眼睛站了起來，連打翻了麵前的果汁也渾然未覺：“我會長高的！”
    “聽說運動的人比不運動的人要高些。”殊不晰提出善意的建議。
    “小叔！你又在諷刺我不運動了……”小封簡眯了眯眼，“反正啊，不管怎麼樣，我都是比小林大的……”
    殊林的臉又黑了幾分。他放下手中的果汁杯，抽出紙巾，順便將湯匙擊了出去，Bingo，正中目標。他擦了擦嘴，笑眯眯道：“封簡小朋友，這回哥哥我是故意的。”
    封簡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張了張嘴，瞪著眼睛僵在原地。
    殊林淺笑，站起身來：“爺爺，奶奶，我還有功課沒有做完，你們繼續，我去寫作業。”
    殊不晰愣了一下，顯然對殊林突然間的忽視有些不適應。
    殊林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盡頭，然後，是房門關上的一聲輕響。
    ……
    “嗬……”殊不晰向後靠在椅子上，抬頭微笑著看向天花板，“林……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到現在，也什麼都不肯說？”
    寧肯，去愛那些虛幻的東西？
    陽光、歐秉離，封慕歌。
    明明，最愛你的，隻有我一人。
    ***
    柳燕望著呈現在皮革上的畫麵，愣了許久。封簡點了支煙，長長歎了口氣：“這個，就是他全身唯一沒有被黑暗侵蝕的地方。”
    “這樣嗎……”柳燕抿抿唇，微笑起來，“我和表哥，從小就在一起長大。我的母親和小姨，在同一天嫁給了柳家的同胞兄弟，所以不可避免地同樣忙碌。所以，柳家整個空蕩蕩的院子裏，總是隻有我和他兩個人。他從小就十分照顧我，無論是什麼方麵。
    從前我很喜歡他。可是長大了以後，就開始明白，我們之間親密的血緣，已經阻斷了所有。我無法愛上自己的哥哥，所以……在他向我表白之後，我還是拒絕了他。
    後來，我的父母去了美國。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他。
    那時候，我從車窗裏向外張望，在拐彎前，我看到他一直站在柳家的門口，一直向這邊張望。”柳燕輕輕歎了口氣，勾起唇角，“這一走，便走了許多年。
    在國外上了美術學院，然後去學設計。所有的一切，都像場夢。
    當我終於回到這裏，一切卻都不一樣了。
    叔父不在了，姨母不在了，表哥也不在了。
    他的記憶，我能理解的。同樣，我生命裏最美麗的，又何嚐不是幼時，和他一起的那些歲月？
    表哥他……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這樣一想，心裏的恐懼，就好像一下子散開了。”
    “血緣……”煙霧後，封簡的眼神漸漸迷離起來，“你們，僅僅是表親……”我和那個人，卻是……
    封簡倏然搖了搖頭：“你先在這裏住一段時間，這裏很安全，我出去辦些事，可能要一周左右的時間，另外……這些天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定時送些飯給地下室的那孩子？”
    柳燕點點頭。
    “如果可能，我會帶著你的表哥回來。”
    “嗯，謝謝。”
    封簡開了門，又忽然回過頭：“對了，除了送飯的時候，不要接近那個地下室。我怕他，會傷害到你。”
    柳燕愣了一下，應了聲：“我知道了。”
    ***
    封簡的車停在了位於荒郊的一處古堡前。從外麵看，古堡的每一扇窗，都似乎被黑布遮住了，以至於站在外麵的人無法看到古堡內的情景。
    封簡抿了抿唇。
    本以為脫離他的掌控，脫離他的保護，脫離他這麼長時間來的偏愛，才是自己真真想要的，然而到了最後才忽然間醒悟自己僅僅隻是想脫離殊不晰這個人而已。
    二十年前，在古堡外的某個房間外，他聽到了自己母親虛弱的呻吟。略略將門推開一條縫，向裏看去。自己的父親，那個男人，伏下了身，尖牙沒在那個滿臉淚水的女人白皙的脖頸中，幾縷鮮血順著她的皮膚滴落在地麵。
    他略略張開唇，想要呼喊，卻發不出聲音，想要衝進去阻止父親的血腥行為，卻一步也移動不了。
    母親的皮膚一寸寸龜裂，最後，在父親懷中化成了一堆灰燼。父親抬起頭，擦了擦唇角的血跡，美眸中的色彩，第一次染上了死灰。
    母親……
    那個，那般疼愛自己的女人。
    想要恨，可對方，是自己最親愛的父親。
    這，如何取舍？
    讓一個，僅有六歲的孩子，如何接受這些？
    兩天前的生日，母親甚至還笑著將蛋糕的奶油抹得自己全身都是，兩天後，這一切就隻能是回憶。
    殊不晰，恨你的理由，僅僅在於此。
    你的感情，我不是不理解。隻是如果你還存有些許理智，就請你不要讓我萬劫不複。
    明明知道我接受不了那些的。
    明明知道。
    卻還是一昧向我表示那些關心嗬護，好像我是易碎的花瓶。
    明明殊林，還是很堅強的。
    我畢竟是個男人，不是你手裏那些嬌弱如花，真正需要愛護的女子。
    吸血鬼本就是屬於墮落的異族，而我不想再在自己的罪孽上加上一條。
    所以，拚命擺脫你，拿出我所有的冷漠麵對你的關心，隻是因為我不希望我的眼前，永遠變成一片黑暗。
    原諒我。
    原諒這般懦弱的我。
    原諒這般愛你，也這般恨你的，我。
    你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弑母仇人。
    所以明明想要親近你，卻無法遺忘內心那些沉滯的傷痛。
    所以，才在封慕歌出現之後，對他產生那樣的感情。
    然而這一切，最後卻還是又被你撕毀。
    我的恨，我的痛，我的愛，一切的一切。
    為什麼，總是與你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