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十四回 虛情假意(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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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開的殿門猶如虎口,門內的世界一片漆黑,像是無底洞府。
    奚慕晡停下腳步,舉目看著殿門上那三個被深冬慘白的日光照耀著的鬥大金字——謹身殿,一時間,他隻覺得頭暈目眩,渾身發寒。
    他已經在奉天殿裏跪了近兩個時辰,本來還想繼續跪,跪到宮禁的時候再離開,好讓反省顯得更深刻徹底。但眼看老天要下雪,他又冷又餓腿又痛,一心隻想在變天前回到家中的被窩裏暖著。
    哪知皇帝竟傳他到謹身殿來,他現在隻能靜下心推敲著待會兒麵見皇帝時該說的反省的結論。
    跨進謹身殿的瞬間,他有片刻窒息。
    這是他第一次到皇帝寢宮,此刻已經是傍晚時刻,殿內卻沒有掌燈,闊大淒清的空間裏黑呼呼一片,這樣的氣氛很不尋常。
    模糊中,他看見了地上碎裂的磁片和四濺的茶葉,以及胡亂丟棄在地、已然殘破的寶貝蓑衣。
    如此狼藉的場景,明顯之前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
    他產生了某種預感,急急忙忙走上前將蓑衣收攏抱在懷裏就果斷地轉身,隻想立即離開這不詳之地,殿門卻在這個時候漸漸、漸漸地合上……
    兩扇巨大的門像是在響應千年的召喚漸漸地合攏來,門扇間的距離越來越短,門外的光明也越來越窄,逐漸變成了一道亮白的條——奚慕晡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變故,他耳畔還回響著殿門關上時悠長古老的“嘎吱”聲,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場眼睜睜看著自己墮入煉獄而不能自救的噩夢……
    “噠”、“噠”、“噠”……
    不疾不徐的沉穩腳步聲從大殿深處傳來,越來越近,一聲回響連著另一聲回響。
    奚慕晡驚懼地回過身來,看見一個修長人影從重重簾幕後走出來,那人絕世的美貌即使在此刻黑暗的環境中都能伴著晦暗和曖昧光影形成一幅灼人的畫麵。
    朱君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步態優雅,一直走到尊位上落了座,才正眼朝奚慕晡看去,幽幽說道:“你離朕太遠了……走上前些,讓朕看清你……朕最喜歡看你陷入自我營造的恐懼中莫名驚惶的樣子了……”
    他的話語飄在半空中,像一縷煙浮浮蕩蕩久久散不開、更落不了地。
    奚慕晡聽得有些發癡,他從沒聽過比這更輕浮、更誘人、也更恐怖的聲音,嚇得他不但沒有走上前,反而快速連退十多步,一直退到了緊閉的殿門邊,退無可退隻能死死攥著蓑衣邊角,手指用力得竟開始發抖。
    朱君然看著他的樣子輕笑起來。
    “陛、陛下,微臣已經反省過了。微臣發誓,以後再也不敢了……”
    “朕現在不關心這個,你上前來。”
    皇帝下了命令,奚慕晡卻沒動,他甚至連下跪都忘了,整個人僵立在門邊,雙眼警惕而驚懼地盯著遠處坐在黑暗裏的那個人。
    朱君然眯眼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放緩了語調柔聲說道:“過來吧……朕這些日子一直心煩意亂的,思前想後,朕覺得——大概是因為朕……想你了……”
    奚慕晡一驚!
    “想你……想要你……從你落水那天,朕其實一直都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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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勾弋殿位於東宮西側,原名“舜母宮”。
    宇文信十五歲正式執掌宮正卿之責時,朱君然將舜母宮賜給她居住,以彰其“舜母德澤”,太皇太後以為不妥,後改名勾弋殿。
    如今宇文信二十七歲了,早到了宮婢出宮嫁人的年齡卻仍然滯留宮內,許多人都猜測她與皇帝同吃同住,或許早做了皇帝的帳中人。
    於是朝中大臣當麵喚她“宮正大人”,背地裏又叫她“勾弋夫人”,意指其“半為皇妃、半為母妃”。
    朱君然幾年前聽說這“勾弋夫人”四字後也沒有斥責,算是默認了這個隱晦、特殊而尊貴的名份。
    此時,勾弋殿大門緊閉,殿內有不少人,卻異常安靜。
    宇文信端坐在左側椅上,右側椅坐著尚舍局局務、內衛左都統,腳邊還跪著四十多個宮女、太監。
    大殿正中的尊位是空著的,宮裏所有人都知道,宇文信從搬到勾弋殿後從沒有坐過那把椅子,就像她的心一樣,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為一個人留著至高無上的位置。
    此時殿內燭光昏昏沉沉,氣氛肅穆而壓抑,宇文信輕輕摸了摸頭上簪著的梅鈿,站起身笑著對對麵的人說:“本也沒有大事,之所以勞煩局務大人和左都統前來,隻是因為我現在正被罰禁閉,終日足不出戶實在難以管教底下的人,又閉目塞聽到被人誤了名譽卻直到剛剛才聽說。”
    對麵兩人對她點點頭,含糊地說“事情我們也所有耳聞”。
    宇文信歉然一笑,道:“我的為人宮裏人都是清楚的,身為奴才,縱是一時失禮惹怒了皇上被罰禁閉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但若說我堂堂宮正卿因為‘思慕誰誰’而被皇上動了私刑,那可就叫我傷神了。兩位大人也看見了,我現在完好無損,哪有什麼鞭打之事?那些謠言丟了我的臉麵倒也罷了,卻是大大連累了那個誰誰的聲譽,也辱沒了皇上的洪德呀……”
    尚舍局局務是個嬤嬤,聽她這麼說仿佛很理解女人家的心思,連連點頭稱是。
    宇文信起身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蹙眉道:“我年紀比局務大人小些,也是承姐姐關照才能一直順風順水地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姐姐局子裏的人我一直都是最放心的,隻是昨日到過謹身殿的人裏有八名局裏製暖的妹妹,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我不能不知會姐姐一聲——姐姐回去合該問問,若是查出了謠言的源頭,好好整治一番也可免得日後再生事端;若證實謠言不是姐姐局裏傳出來的,我過了禁閉定然好好跟姐姐賠罪。”
    尚舍局局務連忙謙讓,左都統在旁邊也聽了個明明白白,抱拳道:“宮正大人放心,我雖行武出身,也是一心跟了皇上的,昨日在謹身殿附近巡邏的那群小子,我回去定然好好幫他們清清眼耳口舌,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沾汙皇上的聖名!”
    宇文信感激地矮身福了一下,恭謙地將他二人送至殿門口,回轉時關了殿門走回來。
    四十多個奴才戰戰兢兢地跪在殿中央,宇文信瞥了一眼淡淡開口道:“你們都是入宮多年的,當初選入謹身殿和勾弋殿時也是我親自教的規矩;至於這皇城內的是非厲害你們看得比誰都多、也比誰都清楚,怎麼還會犯這種錯?”
    地上一幹人連呼“奴婢們冤枉”。
    宇文信歎了口氣,“我不管你們冤不冤枉,這世上也沒有人會管你們冤不冤枉。人活一世,貧賤富貴到底是有區別的,像咱們這種人,那些命啊、尊嚴啊、前程啊,以及個中是非曲直什麼的,除了自己,誰會在乎?我曉得這些大實話不好聽,但我一直對你們耳提麵命,其中的道理終究是要靠你們自己去想的……
    “所謂敦厚之人不多心;謹慎之人不多言;但聰明之人必多聞——這聞字可不簡單哪!你們平日裏聽了不該聽的、看了不該看的,我是從來不會說你們一句。因為你們不是死人,大多時候也是不小心、不得已才聽見、看見,但你們又聰明又懂事,知道將那些事情爛在自己肚子裏,好時時提醒自己處事存個小心,我讚你們都來不及。
    “但我沒想到你們居然把昨天的事傳了出去,這可是要遭災的呀!而且禍根分明就在你們自己人裏,你們現在居然一問三不知,連最先是誰傳開的都想不起來、講不清楚,恐怕日後被自己人害了都不曉得是誰放了暗箭,到了陰曹地府告狀時連對頭的名字都報不出來!你們虧不虧、傻不傻呀?……”
    一幫人不敢吭氣,有幾個宮女想到了剛進宮時被“好姐妹”陷害而受苦的事情,半真半假地流下眼淚來。
    宇文信看著他們忖了片刻,接著道:“小王爺偷偷進宮這麼些日子,我從沒聽人亂嚼過什麼,對此我是很感激你們的;但一碼歸一碼,我昨日挨皇上罰被傳出去這件事我必會查到底的!你們也都清楚,咱謹身殿和勾弋殿從來不容那些該下拔舌地獄的小人!
    “我的手段你們也見過,不要以為我這個月不能出門就心存僥幸。要真是個明白人,就盡快來找我說說清楚,也還有機會討個饒;否則,讓我興師動眾查出來了就別怪我無情……話不好多說,你們都是有資曆的公公和姑姑,我自然信任心疼你們,但今日我還是要罰你們每人掌嘴四十,好叫你們長個記性。”
    她話音柔柔,卻見一幹人聽完後立刻乖乖開始掌嘴,誰也沒有多說一個字,整個殿裏就聽見扇耳刮子的脆響。
    宇文信閉著眼睛坐回椅子裏,嘴裏依舊輕聲細語交代著。
    “你們也不要怨我,等你們混出頭後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咱都是自家人,我也不說暗話,昨日我確實受了罰,但罰我事小,有損皇上的仁德就是該千刀萬剮的!所以,待會兒你們都去訪訪其他宮裏的兄弟姐妹和自己手下那些個雛兒,該通氣的就通氣,該教訓的就教訓,即便到了中宮、西宮那邊兒,也是這個理……當然,如果半個時辰後還有人提起這件事分毫,你們這些‘小主子’也就不用再來見我了……”
    她說完後有些疲倦,扶著頭靠在椅子裏歇著想事。
    腳邊一幹人利利落落地自己掌嘴完畢,一個個紅腫著臉恭恭敬敬請求告退,她點點頭,算是了了今日的事情,緊關的殿門卻忽然吱嘎一聲推開來。
    黃昏裏,一個人大笑著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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