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奉天殿朝會上，萬翦稟奏銀子已經籌備妥當，但休整埠頭、易市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大約要延續一到兩年之久，甚至要陸陸續續施工數十年、甚至數代，銀子實不宜一步到位，所以他聲稱要將十萬兩銀子分十批發放到各州府，以此將銀子的源流和泊場建設進度控製到位，目前可以對徐州放第一批，八千兩為宜。
    朱君然和朝堂上的眾大臣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萬翦總算噓了一口氣。他的銀子根本沒有準備好，他確實一時間湊不出來那麼多了。他奏報的這第一批銀子是從即將到來的太皇太後壽宴裏抽出來的，至於太皇太後的壽宴他也隻能更加精打細算，這就是羅靖先前教他的方法，很考驗他“摳”的本事。
    萬翦報完，一向不理世事的吏部郎中奚慕晡卻忽然站了出來，有事啟奏。眾臣都覺得他最近總在做惹眼的事情。
    “陛下，臣以為光是分批發放銀子還不足夠，若要真正控製銀子源流，還得從控製‘人’上下手。微臣聽聞運河沿岸州府官吏貪風盛行，恐怕銀子從他們手上流過也不剩多少。所以，微臣以為應該直接從京內選派按察使到地方監督各項事宜，一來可保證建設資金落到實處，二來也能查辦地方貪腐。”
    朱君然端坐在皇位上，眯眼將他呈上去的奏本看了一遍後輕輕點頭：“卿所言有理。”
    奚慕晡聽聞，微微側頭衝梁燕眨了下眼睛，然後乖乖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梁燕略一思索，猜出了他的意圖，這就是方才他在朝房裏拜托梁燕幫忙的事情。梁燕懊惱他消極躲避的態度，卻不能不幫，於是歎了口氣，出列道：“臣有本奏。”
    ……
    梁燕所奏之事承接了奚慕晡的提議，也不存在任何爭議，朱君然便按他的奏議，準他協同掌管銀子的戶部、負責官員考核任免的吏部、水利互市建設的工部，並監察禦史處，選派二十名具備督察資曆的京官巡視地方直到運河事務完畢，一切事宜由梁燕全權決定即可。
    奚慕晡麵上一派端正，但實際已是心花怒放了！
    他出任刺史兩年，現在又任職於吏部，憑他和禦史中丞梁燕以及工部尚書趙牧棟的交情，這朝中沒有人比他更容易獲得這次“下放”名額了。
    哪知下朝後，皇帝將他一人留在了大殿中。
    空蕩蕩的、針掉在地上都要回音三遍的大殿裏，奚慕晡垂頭喪氣地跪在中間，瘦削的身材讓他在恢弘的殿宇下顯得異常渺小。
    殿裏似乎還回響著朱君然離去時衝他丟下的那番狠話，一遍一遍砸著他的心，一遍比一遍冰冷——
    “朕一直在等待你的誠意，你卻一直‘想法設法’地找死，非要朕把你整個捏碎，你才學得乖麼？……真是賤骨頭！好好跪著吧，跪到你明白自作聰明是件多麼愚蠢的事情為止……其他的也不要謀劃了……想跑？門兒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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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君然憋著一肚子氣回到瑾身殿，他隻覺得自己近來為了奚慕晡已經傷精費神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倒不是他應付不了奚慕晡的小手段，而是奚慕晡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是每一個表情的轉換都會讓他身心牽絆。
    腦袋裏總不自覺地回映奚慕晡的笑臉、淚眼、柔軟的腰、順滑的青絲、嘴唇開合時露出的貝齒、甚至是奚慕晡身上的暖香……
    想入非非！想入非非！朱君然隻要一想起自己“想”的是那麼個貨色就越想越惱火！
    他是天下第一等鐵石心腸、冷酷無情之人，他對自己的搖擺不屑，更氣奚慕晡不知見好就收，竟沒一刻消停……
    走進謹身殿時，首先吸引了他眼光的，不是跪坐在殿中央、對著周圍一群宮女笑得無比燦爛的常芷聞，而是常芷聞懷裏抱著的金黃色蓑衣。
    常芷聞轉頭看見了他，剛想給他問安，開了口卻連打四個噴嚏，直打得自己暈頭轉向。
    他那一臉傻乎乎的呆樣讓片刻前還氣悶不已的朱君然大笑起來，隻覺得芷聞實在是世間少有的嬌俏可愛之人。
    他走過去勾住常芷聞的兩腋和雙膝將他打橫抱起，常芷聞卻掛念著手裏的蓑衣，嬌聲道：“哥哥，這蓑衣可是我見過的最富貴、最好看、最軟和的蓑衣，你從哪裏得來的？”
    朱君然猛地一怔，不知想到什麼，臉上閃過奇怪的表情，最後笑笑說：“一個大貪官。”
    常芷聞竊笑：“既然是贓物，哥哥可不能留在身邊看著煩心……要不然，就……給了芷聞？”
    朱君然沒有絲毫猶豫，笑著點頭應允。
    常芷聞高興得直接從他懷裏跳下地，抱著蓑衣衝幾個宮女嚷嚷：“我就說哥哥會賞給我，你們偏攔著，還不快些把我的剪子拿來！”
    兩個宮女在牆邊的櫃子裏翻了會兒，找到了那把常芷聞小時候最喜歡的、手柄上纏著紅線的雙雄金剪，朱君然卻沒料到他接過剪子二話不說就朝蓑衣剪下去。
    “芷聞！”朱君然一聲疾呼，連忙上前拉住常芷聞的手，壓下心驚後溫和了語氣問道：“好好的，剪了作甚？”
    常芷聞臉上露出躍躍欲試的興奮表情：“哥哥不知道，我在外麵跟各地手藝人學過用稻竹篾編花鳥魚蟲，我看這蓑衣篾子的韌度和顏色都是頂好的，抽出來修剪修剪，肯定能編出寶貝來！”
    朱君然笑著從他手上拿掉剪刀，柔聲勸道：“這麼件不幹不淨的贓物，誤了你的手藝可不好。朕讓人從物料庫給你重新找最好的篾子……”
    常芷聞睜著清澈的大眼看他，像是要把他的心思看穿一樣。
    朱君然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卻突然伸出手來要奪剪子，朱君然拿著剪子一個起身輕輕躍到了遠處。
    常芷聞看著他，輕哼一聲，笑道：“哥哥莫非忘了，你的拳腳本事還是芷聞一招一式教會的呢，芷聞可從來沒聽過徒弟能打得贏師傅的！”
    話一說完，他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一躍後也來到了朱君然站立的地方。
    朱君然看著他，抬手摸摸他的臉，道：“也好，我們好久不曾過招，就讓朕看看你這些年四處闖蕩的長進！”
    他話音剛落，常芷聞就毫不客氣地使出了劈掌。
    宮女們於是抬著頭神思迷離地看著英俊的皇帝和小王爺在偌大的宮殿裏飛來飄去，掌風腳風撩得殿裏的簾幕不住翻飛，二人穿梭其中如仙人臨世……
    剛過了十來招，眾人正看得興致高漲卻忽然聽見常芷聞發出一聲痛呼，朱君然連忙停手，旋身抱住他後輕盈落地。原來他二人在比試時，朱君然手裏的剪刀不知何時竟在他腕上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
    鮮血直流，朱君然看在眼裏又是心疼，又是懊悔。
    常芷聞卻無比執著，見他放鬆了警覺立刻搶了他手上的剪刀，飛身躍到蓑衣邊，回頭對他憤憤道：“你昨夜沒心沒肺地把我撇在櫃子裏，現在又拿剪刀傷我！你不讓我剪，我偏剪！”
    他憤憤說完，在剪上灌了八分真氣狠狠朝蓑衣剪下去。
    刺啦一聲，蓑衣被半剪半扯著裂成了兩半。
    “常芷聞！！”朱君然低沉地大喝一聲，話裏強壓的怒氣將常芷聞嚇得呆住了。常芷聞從來沒聽過朱君然以這樣的語氣喚過他的名字，眼淚不知不覺便流了下來。
    朱君然一時間更是怒從心起，咬牙喝道：“不許哭！！怎會越來越愛哭！怎會越來越任性！”
    常芷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臉上的眼淚躺得像小河。
    “你從來……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重話……任性……原來你是這樣想我的……”常芷聞哽咽著說完，哭著轉身跑出了謹身殿。
    朱君然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頹然地坐在了地上，宮女們忙上前來攙扶。
    “都給朕滾！”一聲怒斥嚇得宮女們手腳顫抖，連忙要退下。
    “站住！……你們都仔細跟著他，趕緊傳白茅給他看傷……”
    宮女們領命，靜悄悄退出大殿。
    朱君然在地上呆坐了片刻，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像抽空了靈性的幽魂一樣在寬闊空蕩的大殿裏走了一圈，隻覺得自己從沒像此刻這般孤單失意過，就是芷聞當年離宮時他也沒有這樣心痛悵然。這到底是怎麼了……
    無知無覺地抬起案上的茶碗，湊到嘴邊又意識到自己並不想喝水，心煩地將茶具狠力砸在地上，瓷碗碎片、茶葉、水漬撒了一地，一瞥眼卻看見有個小太監心驚膽戰從柱子後麵探出頭來，顫聲道：“皇上……奚……奚大人傳話進來，說他反省好了，問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朱君然眼裏寒芒一閃，陰冷地笑道：“奚慕晡，這可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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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恩。。。如果不出意外，下麵那兩章會有點難堪。。。羞澀中。。。讓吉祥想想怎麼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