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十二回 自我懲罰(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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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後一個月屬下三人就陪著奚大人,成天跟著老道士打坐念經,學那判惑歌、醒生詩、金丹言、道德經。其間角端和目羽尋到了我們,他倆開口與我們說話時,我們便覺醒了許多,但擔心隻有偶爾的、短暫的清明,便連忙修書讓角端帶回。
    “角端走後我們又渾渾噩噩起來,就連留守道觀的目羽都像是著了魔,直到今日傍晚我們回到京城時神思才全然清醒。隻覺得這一個多月的生活,有時如行屍走肉無知無覺,對周身事物渾然不曉;有時又像親曆了十八層地府,受那刀山火海、油炸石磨之苦;有時又像去了天上,日日品瓊漿玉液、賞笙歌曼舞,活得不好自在逍遙……”
    豕說到這裏,還有些悻然。
    臘接口道:“我等一直昏然,我有一次清醒過來覺得自己的症狀像是中了‘失心’一類的劇毒,但屬下自小就是一名藥人,不但對毒藥無所不知,而且已經百毒不侵,根本不可能在中了毒後還無知無覺。遂與兩位哥哥商量,決定暗地裏進行查探,無奈這一月裏清醒的時刻太少,今日回到奚府將奚府翻查了個遍,卻沒找到一絲一毫可疑之處。後來,聽說奚府一月前擺了很大的道場,做了轟動京城的法事,屬下心想是不是奚府真的有不幹淨的東西,才叫屬下們中了邪,而那老道是不是……”
    朱君然聽到此處,示意她打住。他本想開口斥責他們妄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把戲,卻猛地想起了奚慕晡跪在自己眼前,長發盤曲在地麵上猶如蛇妖的場景。
    慢慢地,他的思緒又飄回到奚府,就像那日被楚闌帶領一樣,從奚府大門一步步走到後院。那一路上經過的廳堂、撫摸過的牆壁和廊柱以及後院中心那株掉光了葉子、看上去十分突兀的大石榴樹所營造的淒清氛圍,此時回憶起來隻覺得陰森無比。
    朱君然是從來不信精怪玄幻的,雖然民間一直盛傳太皇太後葉瞻乃是一頭披著雪白皮毛的母狼變的,而這種謠傳一向都被他嗤之以鼻。
    隻是,自然中那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四季輪轉等諸般人力不能及、不能擋、亦不能改變之事,又是何等奇異!誰又能肯定九天之上沒有主宰萬物的神靈,九幽之下沒有勾管沉淪的閻羅,三生之中沒有攝人魂魄的邪魔妖人!
    朱君然想到此處,頓覺自己的想法荒唐,搖了搖頭,道:“朕不信,你們再查。今夜奚慕晡既然說了那些話,他若真是朕渾說時提起的‘赤練蛇’,朕更得好好用他。”
    魚臉上現出擔憂,抱拳道:“奚大人今夜對主子的交代,屬下們在門外……也都聽了些。主子莫非就信他了?”
    朱君然冷哼了一聲:“信他?他今夜說的話要能有五分真,朕就不會將那一耳刮子扇得那麼重。他就是個信口雌黃的小賊。朕不點破他,是想看他還想作什麼怪……時間不早了,你們回去吧,都仔細‘伺候著’,他現在拿你們當兄弟姐妹,你們得領人家的情才好。”
    “屬下遵命!”三俎掀開簾子,一躍後消失在暗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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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君然給自己斟了一杯同盛金,喝完後隻覺得心神倦怠,這時,亭子外傳來影衛叩拜的聲音。
    “主子,屬下回來了。”
    “如何?”
    “屬下走訪了許多人,打聽到房子以前的主人是個姓樸的男子,大約十四五年前他一夜間帶著家財消失了。房子一直上著鎖,直到兩年前奚大人回京任職,說是盤下了宅子才開了鎖住進去。”
    朱君然蹙眉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樸啊……樸姓……這倒有趣了……那你就好好查查這天下姓樸的人……”他將人揮退,在椅榻上躺下來,合上眼慢慢地竟然睡了過去。
    迷糊中感覺有人走近,緊接著是一件東西罩在了自己身上,他驀地睜開眼睛,看見宇文信低眉垂目地站在椅榻邊正給他添蓋錦被。
    他有些倦懶地握住宇文信纖柔溫暖的雙手,輕聲道:“這是三更天了吧……湖上寒氣重,你受了傷還過來……朕許你多休息兩日將養身子……”
    宇文信聽聞,“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抬起頭時雙目盈滿淚水,她微微張了口,眼淚便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主子……奴婢睡不著,奴婢總覺得主子再也不要奴婢了……”
    朱君然皺眉看她,想起了之前下狠手懲罰她的情景。
    他與宇文信相伴許多年了,他莫名其妙地怪罪甚至責打宇文信的次數並不少,但宇文信對他的打罵從來不掛心,漸漸地他也對懲罰之事渾不在意,常常是剛痛罵過宇文信,轉眼就能毫無芥蒂地跟宇文信商議事情,就像那些矛盾沒發生過一樣。
    這是兩個人不能言語的默契。
    隻是,今晚的朱君然心神尤其地疲累而且敏感,他不但記得宇文信被自己鞭打時死咬著唇一聲不吭的忍痛表情,更記得宇文信說的那一句“一心隻想著他”。
    “他”……朱君然在心裏暗暗感歎著“他”這個字眼,眼神不知不覺竟溫柔了許多,最後幽幽歎了口氣,抬手抹掉宇文信臉上的淚。
    “朕之前下手狠了些,但朕不愛聽你說氣話……你五歲就進宮,朕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你與朕日日夜夜相對,是天下第一等聰慧、美麗、識大體的女子,朕不能不要你……”
    宇文信聽聞,越發哭得洶湧,抽噎著緩緩道:“奴婢確實……與主子日夜相對,卻知道永生無法做主子的解憂人,更得不到主子十分的信任……就是小王爺不明不白地外出了五年,主子也依舊全心疼惜信任他……奴婢守著主子二十二年,難道就沒有小王爺半分重麼……”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朱君然以為自己聽錯了,挑眉看著她許久才明白了她的意思,頓時收縮了瞳仁,臉上一片冰冷。
    “你是你,他是他。你別忘了你不但守著朕二十二年,你也守著他過了十三年……說話含沙射影,還開始爭風吃醋了,莫不是想在犯了淫思之罪後,還要犯貪婪之罪?是嫌朕打得不夠麼?”
    宇文信聞言,一反平日裏的溫順姿態,倔強地看著他,眼淚還在唰唰地流,極度受傷的眼神讓朱君然心裏煩躁不已,遂翻了個身不再搭理她。
    宇文信呆呆看著他的後背,沉默了一會兒後,哽咽著再度開口,沉緩的聲音已是悲戚至極,仿佛字字句句均是心血凝成。
    “奴婢身在深宮,進宮之日就決定老死於此;為君者婢,更是處處奉守女德。入宮以來,一行一止從不敢輕露情字,生怕失了分寸不但有誤自身貞名,還會牽累到主子的名譽。
    “隻是……奴婢近日來頻頻接觸奚大人,有感於奚大人德行內斂、自立節操和惜孤憐貧的大善與大智,不知不覺就生出了仰慕之情……奴婢從來不想欺瞞主子,對這份仰慕更是心無所愧,因此今夜才鬥膽向主子坦誠……但奴婢的心緒卻是堂堂正正的,絕非淫思;而奴婢對小王爺的心思,這輩子都隻有愛護,更甚於其親母……人心都是肉長的,主子為何說出爭風吃醋四字……”
    她這番辯駁說得淒淒切切、誠誠懇懇,朱君然卻越聽越不耐煩。
    他從椅榻上猛地坐起,指著宇文信聲色俱厲道:“好個‘仰慕’!朕可記得你從前也暗自仰慕朕臨幸過的那兩名寵臣,你莫不是以為朕到現在都不知道你與他們兩人有書信來往?……宇文信啊,你連那些連女人都不如的男娼都能仰慕,也有臉說‘女德’、說‘親母’,真不愧是蕩婦的種!!”
    他的情緒已經失控,說出的話將他自己都驚呆了。他臉上還定格著因為憤怒和譏諷而顯得扭曲的表情,而宇文信臉色早已鐵青。
    她大睜著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朱君然,半晌後,哆嗦著嘴唇說道:“奴婢、奴婢不明白……主子說的是、是誰……”
    朱君然見她眼中含著深重的疑惑,已是又悔又怒,忽的站起身提腳往她受傷的左肩狠力一蹬,將之踢到在地後喝道:“你給朕記住了,今夜朕什麼都沒說。你不是‘仰慕’奚慕晡麼?朕就給你一個效仿他的機會——從現在開始,馬上回你的勾弋殿呆著去,一個月內不要出現在朕麵前!滾!!”
    話說到這份上,宇文信隻覺得五內俱焚,肝腸寸斷,但也隻能含著滿腔的酸楚顫微微地站起身,用手捂住重新開始流血的肩膀,默默流著淚一步一步向亭子外走去。
    二十二年了,無論以往如何嬉笑怒罵,卻都沒有這一回的狠毒,話盡後,朱君然也覺得心力焦瘁。
    誰又能肯定,他懲罰的不是自己!他終是不能釋懷的……
    他看著宇文信單薄的背影和肩上那一片鮮紅,眼前流轉過從小到大兩人相守的場景,頓時心痛得難以言喻。
    “信……”他不由自主地輕喚了一聲,隻是因為看著宇文信離去的背影而感覺害怕。
    宇文信扶著亭柱停下蹣跚的腳步,背對著他說道:“主子切勿憂心……奴婢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懂得主子的苦楚煩悶。世間事太莫測,而奴婢愚鈍常惹主子生氣……奴婢心中難安……但隻要主子不嫌棄,就算是要奴婢此刻為您一赴黃泉,也定然是笑著的……奴婢啊……其實一點也不貪心……隻要能站在主子身後看主子指點江山、笑看風雲……也就滿足了……”
    她笑中帶淚的聲音久久飄蕩在西聯湖上,朱君然看著天地之間飄飄灑灑的白雪將她頭上那支尺玉梅鈿的柔黃色光芒吞沒,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世間事太莫測……太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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