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可知這地方是哪兒？”
    皇帝的問話已經在暗示奚慕晡，他若不知好歹冥頑不靈，這西聯湖也將成為他的葬身之地。
    奚慕晡想到這裏心有戚戚，他明白今夜想要度過這一關怕隻能劍走偏鋒了。
    他將從前聽說過的各種深宮故事在腦裏梳理了一遍，而後慢慢跪直身體，抬起頭看向朱君然如冰似雪的容顏。
    朱君然隻見他緩緩蹙起眉頭，秀眉下的一雙眼睛慢慢聚起無窮無盡的哀傷和自嘲。
    奚慕晡就是如此倔強又哀傷地對他說：“陛下……那配方，微臣終是不能吐露的……若陛下逼臣以死明誌，能到碧湖下侍奉廉皇後臣也死而無憾！”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
    脆響過後，奚慕晡隻覺得自己右臉頰火辣辣疼起來，連腦袋都被扇得昏昏然，右耳滋滋尖鳴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擾亂得很遲鈍。但他臉上沒有現出一絲懼怕，隻因被摑巴掌或者被踹一腳都是他已經料到的。
    輕輕晃了晃腦袋，他找回了清明的神思，繼續無畏而哀傷地看著朱君然。朱君然就如他預想中那般怒目而視，但縱然鳳眸中燃燒著怒火，整個神情卻是一派令人心驚的悲切。
    其實，奚慕晡一直覺得他是個可憐人。
    生而俊美自信，性情正邪難定，懷抱淩雲誌，盡算天下事卻始終不得快樂。年幼時親眼看著母親投湖的悲痛緊緊抓著他，他甚至聽不得一點點關於廉皇後的事情，但他越壓抑越不得解脫之法，廉皇後像不散的陰魂，如影隨形地蠶食他的堅強。
    奚慕晡相信世間每個人都是有死穴的，朱君然最大的痛就在於此。這痛常讓他的雙目於冰冷中不經意透出憂傷，讓他高坐皇椅受人膜拜卻始終留一抹陰沉孤獨的剪影。
    那剪影落進奚慕晡心裏，讓奚慕晡好奇、困惑，並善心泛濫，漸漸地也就習慣了給予注視。
    這才是真正的奚慕晡，有時軟弱滑頭如驚弓之鳥，有時又良善濫情得愚不可及。他畏懼強權，又憐憫弱者，而朱君然在他眼裏兩者皆是，就像一個心性毒辣又身世可憐的孩子，縱然天資聰穎算計無數卻被丟棄於野獸出沒的叢林，孤獨又無助地跋涉了許多、許多年。
    這樣的人太多了。
    秉承家風、身肩世仇，遇事化育慈悲、麵對奸佞卻會忍不住大開殺戒的禦史中丞梁燕；天賦異稟，分明克死了全族人卻還像瘋子一樣尋找生死不明的同胞兄弟的禮部侍郎康無儲；浪蕩逍遙、張口便唱風流快活賽神仙，卻一直身心漂泊的逸安王常芷言……
    在奚慕晡眼中，他們都是可憐孩子。
    他們身後始終跟著一個叫做“執念”的影子。
    影子太大，大得遮天蔽日，沒有給他們和風麗日，隻在他們心上投下一個陰霾的塵世。
    影子迷惑他們，讓他們無法將善惡分持兩端，無法窺透知行合一的奧秘，無法了悟執相非真、反為孽根的真義。
    那影子讓他們看不清自己，尋不到安寧。
    唯有奚慕晡——因了心內的悲憫才使得他總是一眼勘破那些暗影。為此，他同情並情不自禁地親近那些可憐人，他一心想要救贖，卻又不是為了救那些人，而是為了拯救他自己。
    他一直幻想著那些人能因他真摯的祈願、安靜的陪伴而在某一日解開心結，珍視萬緣；仿佛隻要那些比他病得更重的人學會放過自己，他也能說服自己脫離苦海；從此，天下人福厚德馨，天地間舉世清寧；從此，被沐之軒吞服的金子也會慢慢融化成清晨的甘露，讓她死去後青白可怖的臉再度綻放杜鵑花的神采；從此，小娘也不會再夜夜光顧他的夢境，不會再渾身染血地看著他，不會再用那根已經僵硬腐朽了十六年的食指狠狠戳他的心……
    諸如此類的懷想總是會讓奚慕晡痛苦不堪的，若非不得已，他從不輕易碰觸往事以剖析自己，並殘酷地推己及人。
    他此時刻意提起廉皇後，冒大風險去揭朱君然心頭的傷疤，正是想用一份痛楚去煽惑一個人的惻隱之情，而這痛楚讓他生受了朱君然的一巴掌。
    但這一耳光就像稚氣的孩子被人抓住痛腳時本能的還擊，急切慌張毫無章法，更重要的是奚慕晡已經用一種體貼而幽柔的哀愁打散了朱君然急怒下的致命殺傷力。他知道，人總是需要同情、理解和寬懷的，雖然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一個王者承認過這一點。
    現在奚慕晡依舊仰著臉看著朱君然，朱君然亦呆呆地看著他，慢慢地，朱君然竟將他的臉與廉皇後的臉重疊在了一起。
    朱君然看見廉皇後回眸一笑，笑得慵懶嫵媚，而他終於沒能抓住那裾黑色的裙角……那一天冰凍的日光和破碎的湖麵回到了他的腦海，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那個場景、那些細節……
    朱君然的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了，臉色煞白，眼神中有恨、有怒、更有痛，但已經沒有了從深沉城府中陰翳而出的殺氣。此時的他已經由起初那個掌控全局咄咄逼人的強者變成了被觸碰傷口後痛到沒有知覺的弱者。
    此時的他，沒有任何心力和情緒去取一個小毛賊的命了。
    奚慕晡正是如此想的，這樣的自信猶如施虐般殘忍。
    他相信像朱君然這樣聰明的人，哀慟過後將比任何時候都冷靜，心智也將脫胎換骨一般進入更高的境界，也更能為皇朝長久的計謀而容忍——因為奚慕晡此刻忽然有種感覺，今夜朱君然“請”他到這秘境應該不僅僅為了葳蕤丹的方子。他還有用，朱君然不會殺他。
    他的思緒在流轉，眼中不自覺地閃過謀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