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三回 沉水旋影(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1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轉眼到了深秋,京內景象逐漸蕭瑟淒清。
那日落水的貞妃接連十多天夜夜被年輕帝王詔至淇清殿伺候,淇清殿內有溫泉,傳言皇帝讚她在水中別有風韻。眾人心知肚明,都道貞妃是因了那天落水越發得寵了。
奚慕晡依舊每隔五日向葉氏進獻一粒葳蕤丹,葉氏倒不再像起初那樣執著於他的藥方,寬和的態度讓他鬆了口氣。
今日也是獻藥的日子,葉氏頗有閑暇就留著他在仁壽宮說話,直到天幕漸黑才遣人送他出宮。
掌著宮燈的小太監走在奚慕晡前麵,二人亦步亦趨穿行過一道道宮門,一路上也沒遇到半個宮人,連周圍風吹草動、簷鈴瓦當碰撞的聲音都顯得特別安靜,顯然已經來到了深宮腹地。
奚慕晡意識到後立刻上前拉住小太監的胳膊,皺眉道:“這條道不是去嘉肅門的,不知小公公想帶我去何處?”
小太監微微欠身打了個躬:“宣德殿兩個時辰前刷了新漆,直通嘉肅門的路現在不方便行走,要勞大人繞些道。”他說完繼續若無其事朝前走。
奚慕晡回想他的樣貌,才發覺竟是從沒在仁壽宮見過的生麵孔,而在自己剛才突然發難的時候他也不驚不惱,能這樣沉著應對的絕不是一般人。
但奚慕晡對皇宮並不熟悉,剛才跟著小太監兜兜轉轉早已辨不清方向,此刻他若貿然掉頭回去恐怕隻能在宮裏迷路,如果一不小心誤闖後宮內廷罪過就更大了。
他猶豫著放慢了腳步,小太監卻忽然停在了前方一道暗紅宮門前,高高的宮門上方沒有懸掛任何宮牌匾額,奚慕晡走到門前仰頭一看,隻覺得宮門高危,仿佛隨時都會傾軋下來,這種杞人憂天的意識頓時讓他手足冰冷起來。
“就是這兒,大人請。”小太監說著吱呀一聲將門推開,而後回身朝奚慕晡微笑,仿佛在說“你知道此行有異,既然來了就進去吧”。奚慕晡看著他,見他黑黝黝的麵龐上有一雙璨如星辰的眼睛,笑起來時微微彎出兩道流淌的銀河,奚慕晡隻覺得那般純摯的眼神讓自己驚疑不定的心霎時軟陷了一片,尤其是小太監臉上那張菱形的紅唇讓奚慕晡有似曾相識之感……似乎,逸安王常芷言的嘴唇也有這般美好形狀的。
-----------
因了小太監親切的笑容,奚慕晡思索了一會兒後還是壯了膽舉步跨過高高的門檻,等抬頭凝目朝四麵望去時卻深深怔住了——
月色朦朧,霧靄沉沉。
門內是一個偌大無邊的空間,沿著環形宮牆建有一排精雅的小樓暖閣,閣樓的紫金琉璃瓦被蒼天的樹影掩映不明,樹和樓一同環抱著中央那片倒映著星月光芒、周長十餘裏、渺渺無際的湖水。
此刻,湖麵上氤氳的水汽煙嵐被八方無向之風撩撥得忽聚忽散,也帶著寒氣刮過奚慕晡的臉。
遠遠的湖心處有一座四麵垂簾的二層八角亭,從垂掛的錦簾縫隙裏透出幾道細細的光線,雖然微弱,卻在冷冽暗夜中散發著誘人的暖色。
亭邊有一條長長的虹廊連接亭子和西岸,奚慕晡借著燈籠的微光看到廊側巨大的太湖石上書刻的猩紅梅花篆:惜廉。
兩個字讓奚慕晡立時明白了自己身處的位置——西聯湖——皇宮禁地,也是靜德婉怡皇後,即今上生母廉氏自盡之處。
奚慕晡如今連轉身逃走的勇氣都沒了,隻是木然地跟著小太監走上了遊廊,直到看見亭子上方懸掛的“旋影亭”三字時才趕緊收住腳步,一時隻覺得難以進退。
深綠的亭柱、朱紅的飛簷、金黃的瓦片、紫色的錦簾,這就是旋影亭,月光迷霧籠罩之下仿如書中所繪老聃登仙時所站的淩虛台!隻是這閣樓嘉樹、這湖水亭台美則美矣,卻恰恰密集了最令天下人恐懼的陰謀暗算、明槍暗箭!
如今,奚慕晡懵懵懂懂地被亭子的主人“請”到此地,這意味著他從此將會身不由己,甚至,也許今夜就再也走不出那道駭人的宮門!
藏在袍袖中的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直到指甲陷進掌肉中帶來了刺痛感才讓奚慕晡鎮定下來,待小太監掀起厚厚的錦簾示意他入內時,他已經壓下思緒的大起大落恢複了平日裏的沉靜姿態。
他沒有抬頭看亭中站著何人,走進去就直接頓首請安。
朱君然站在亭子中央,旁邊有宮正卿宇文信陪侍。
宇文信見皇帝即將開腔說話便委身福過,而後掀簾子出去了,隻留下朱君然和那個黑膚的小太監。小太監走到亭子中間的石桌邊,從桌上的銅箍紅泥小爐裏拿出煨熱的酒壺,倒了一杯遞到朱君然麵前,朱君然卻極為親昵地就著他的手小酌了一口,柔聲道:“湖上怪冷的,你也跟著信回去吧。”
小太監微微挑眉:“她知道你不信她才主動退避,你現在讓我跟她走莫不是連我都信不過了?……又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她知道,我知道,總有一天全天下都要知道。你要說便說,我才不走……”小太監嘟噥出這麼一句,叫奚慕晡心裏震動不已。
敢當麵與皇帝直呼你我的,這天下絕對找不出第二人。
奚慕晡用眼角餘光看著小太監默默走到亭子一角的石凳上坐定,手指勾挑了兩根石凳軟墊的銀色流蘇細細把玩,倒沒再多話。
奚慕晡回憶著他那一張酷似常芷言的菱形嘴唇,心中已經有數了。這時,皇帝喚了一聲“奚卿”,奚慕晡連忙拱手揖拜以作應答。
-----------
朱君然看著匍匐在地的人,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表情。
“朕一直以為卿是守本分的人,卻沒料到卿不但棋藝過人還不懼皇威,那日花了兩個時辰隻為輸朕三子,似乎是朕為難卿了。但朕想要的東西是必要到手的,今夜不妨改些弈棋的規矩再走一局?”
他的聲音如冰晶撞擊,叫奚慕晡心內倍覺壓迫,但奚慕晡想了想,臉上卻露出了固執的神色,叩頭道:“微臣知道陛下想要葳蕤丹的配方療治左相大人,但傳方於臣的老藥師曾要微臣發下絕不泄露方子的重誓,他過身後微臣一直信守諾言,就連太皇太後多次索要方子微臣都堅持不言。何況那方子隻對女子的病症有效用,所以左相大人的頭疾非臣力能及。而且據臣所知,左相的頭疾和太皇太後的頭疾是大大的不同,切不可胡亂下藥才是……”
“夠了。你倒教訓起朕來了。”朱君然不耐地打斷他,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陰冷的威懾。“朕知道,有些藥方確實有陰陽之分,但萬變不離其宗,隻要得了女方就能依樣研寫出男方。今日白茅也對朕說了此事,他說隻要你肯把方子借他一看,他就能……”
“陛下!”這回不待朱君然說完話,奚慕晡已然高呼著叩拜:“微臣實在辦不到。陛下恕罪!”
朱君然看著奚慕晡迫不及待擺出的決絕姿態竟一時氣結,過了好半晌才俯下身貼著奚慕晡的耳朵陰測測問道:“卿可知這地方是哪兒?”
奚慕晡一聽完問話就閃了神,過了片刻悶聲答道:“微臣不知。”
他知道。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但每個人又都裝作不知道——西聯湖旋影亭——朱君然與親信密會的地方。
廣袤無邊的湖上一座孤亭,因為四麵環水,沒人能夠輕易靠近亭子,擅闖者都逃不過隱藏在湖岸邊樹影裏和閣樓中的錦衣、廠衛和影子的眼睛。沒有人知道那些衛尉在日光下是以何種身份存在,但他們對朱君然有著絕對的忠誠,而那些出入過旋影亭卻生了異心的變節者都被他們悄無聲息奪走了性命。此刻朽爛在西聯湖爛泥中的屍身隻怕難以計數!
一道道加蓋“承天之基撫臨億兆”印章的密令也是從旋影亭帶出去的,也因了旋影亭的存在才使得仁宗薨逝後完全落入葉氏掌中的君權在朱君然親政那年再度回到二人同治的局麵。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葉氏一黨也都清楚旋影亭的威脅,卻始終破不了這道防線,就像朱君然同樣破不了葉氏在仁壽宮的“防線”一樣。
為了英主之名,朱君然和葉瞻從沒有撕破過臉,更不會在人前大肆殺伐,權勢之爭便集中到防禦部署上,二人可謂步步為營。但如果葉氏真的能活過百年並且始終不願放權,則在可預見的未來勢必有一場動搖聖朝的清洗。即使葉氏某一天閉了眼,那些多年來跟隨她的狼子之徒也必有野心一試乾坤,第一個就要算葉瞻的親外孫逸安王常芷言!
……
如此如此,卻從來不是奚慕晡關心的。他不過是在偶爾想起這些風言風語時淡淡感歎一下當年仁宗皇帝送給廉皇後的禮物“西聯湖”竟有一天變成自己兒子為朱家正名的工具,更想不到高潔的廉皇後這麼多年來竟不得不與無數葬身湖底的腐臭屍身共處。畢竟,她當年沉湖自盡後並沒有被找回大體。
朱君然……該到了怎樣冷情的地步才會讓一個兒子舍得自己的娘親如此不幹不淨地長眠,並在多年來一直受那些肮髒怨靈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