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二回 出水芙蓉(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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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慕晡走到隊列最前方,工工整整地朝葉瞻和朱君然行了禮,但即使垂著頭他都能感覺到身前皇帝淩厲的眼神。
    葉氏交代柳啟:“這大鯢剛到北地,趁著今兒個有動靜,去請皇後和四位娘娘過來開開眼界。今日來的都是皇上的肱骨,也有她們的父兄,沒什麼可避諱的。”
    柳啟應聲退出園子,葉氏這才轉回頭看向奚慕晡,眼神中難得地露出些許關切。
    她輕聲問道:“哀家聽說昨日皇上到府上下棋,不知結果如何?”
    奚慕晡拱手道:“微臣素來好與人對弈,又爭勇鬥勝,久了便在京內有些薄名。昨日不自量力與陛下一役,微臣輸了三子。”
    他確實輸了三子,但不多不少輸三子可比贏二三十子還難。他一心想要保全那套棋具,也明白自己給不了皇帝想要的東西,於是一步一算。
    他記得朱君然贏了三子後狠狠揮袖將棋具掃向庭院的樣子,那一片狼藉的場景不知葉氏的耳目又能打探到多少。但因為他向葉氏獻藥,皇帝已經將他視作眼中釘,雖然他現在不過是個無關大局的卒子,根本沒有讓皇帝操心的價值。
    他心裏清楚這些,葉氏比他更明白。隻是葉氏每次故做的關照都會讓他更受皇帝打壓。葉氏如此做,讓他深感疑惑。
    不多時,從曌園月門外拐進來幾道倩影,打首的正是中宮葉春。身後婀娜相隨的是四妃,五人各伴一名貼身侍婢,不多時就來到了近前,眾臣紛紛讓道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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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澤池是先帝遣名工巧匠造的池子,為了追求自然意趣,池畔隻用青灰色鵝卵石簡單鋪成曲折的小徑,而且不設扶欄。
    眾臣走在其上都倍加小心,生怕失足落水,卻沒想幾位娘娘一路行來都安好,直到了葉氏麵前叩拜時也不知是自己不小心還是被誰碰著了,隻聽一聲低呼,前幾日才上位的貞妃徐蕭蕭已經有半邊身子歪出池岸,眾人知道解救不及,轉瞬間都隻愣瞪著。
    卻聽撲通兩聲,眾人定睛一看後都是哭笑不得。
    原來當時就站在貞妃身邊的奚慕晡被貞妃在情急之下本能地拽住衣袖,就那麼被貞妃拖著一同墜入池中,此刻兩人正在水中胡亂翻攪著下沉。
    朱君然挑眉看著池中正在吃水的奚慕晡,竟覺得心情大好。
    池水並不很深,入水時卻叫人遍體生寒。奚慕晡水性極好,雙腳觸底後便劃拉著想浮上來,身體卻被貞妃手腳並用緊緊纏住。
    不習水的人溺水時多是如此,抓住救命稻草般失去理智,隻知瘋狂掙紮並欺壓出手相救的人。等到十多個太監一起跳進水裏把二人分開時,奚慕晡已被貞妃拉扯得衣袍淩亂,漆紗冠在水裏蕩出好遠,連固發的玉簪都不知被貞妃揪扯到何處去了。
    二人被一前一後拖著往右麵的淺岸遊,場麵十分難堪。
    奚慕晡被三名小太監托著遊動,全身浸在池裏已冷得瑟瑟發抖,但眼看就要靠岸了,他的手卻在水中摸到個東西——那種冰涼粘滑的觸感和細細鱗片下的強韌肢體,驚得他大叫出聲。
    他身邊的三名小太監也摸到了,紛紛驚叫著撒手遊開去。
    岸上眾人仔細一看,才發現幽幽池水中,大鯢不知何時遊到了奚慕晡身下,環著他遊移不定,伸出前掌將他按到水中,又用背脊將他頂出水麵,還不時伸出暗紅色的肥厚舌頭舔他的臉,竟是一副欲與他戲水的架勢。
    奚慕晡已經驚懼惡心得忘記了平日裏的沉穩,張著手在水裏撲騰,慌亂地推搡捶打那頭力量非凡的活物,還口不擇言地大罵著:“畜生!畜生!!你總來欺我!滾開!總有一天我要宰了你!!”
    他話裏的意思莫名其妙且犯了大忌,但因他音調劇烈顫抖和出人意表的胡罵竟讓岸上許多人情不自禁笑出聲來。隻不過,奚慕晡沒想到那大鯢在他張嘴大罵的時候竟偷了空直接伸舌頭舔進他嘴巴裏,他隻覺得滿嘴都灌進了畜生的唾液,整個人惡心得快要驚厥過去。
    “狗奴才!都看著做什麼!還不快救人!”葉氏一聲怒斥讓那幾個泡在水裏目瞪口呆的小太監醒過神來,大鯢也仿佛畏懼葉氏的威嚴,悻悻然潛入水底遊開了。
    奚慕晡被拖上岸時隻覺得自己半條命都沒了,全身冷水滴答,一頭長發淩亂地披在肩背上,沾濕的額發和鬢發伴著水藻胡亂貼得滿臉,官袍上也霑染了許多池底的稀泥,手掌上和脖子裏還留著一些沒被池水稀釋掉的動物體液,就連嘴巴裏也都還有那畜生唾液的味道。
    他忍不住扶著池岸幹嘔,卻從水麵上看見了自己狼狽的倒影和身後群臣或同情或取笑卻又意味不明的表情。
    貞妃徐蕭蕭被貼身侍女覓兒扶著站在他身旁,她蒼白著小臉怯怯地看奚慕晡,驚惶未定而包含歉意的眼神真是楚楚可憐。她身上披著明黃色的披風,想是剛從皇帝身上解下來的,而她身後站著的幾位皇妃眼中已隱隱透出羨妒。
    “奚大人受驚了。小啟子快帶奚大人換洗去,別凍壞了才好。”葉氏走上前來,語氣裏透著關懷,似乎對奚慕晡那幾句渾罵毫不在意,真正是處變不驚的懿慈之姿。
    柳啟趕忙攙了奚慕晡,並貞妃和覓兒在一眾大臣頗為曖昧的眼神中慢慢朝園外走去。奚慕晡直覺發生了不尋常之事,因為從康無儲和梁燕身邊經過時,那兩個平日裏與他百無禁忌的人竟都低著頭躲開了他詢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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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康無儲去了奚府。
    他告訴奚慕晡,他前日為他占了一卦,為“坎”——坎卦為水,象曰利涉天水,困於地澤,渙火反侮;無咎,有悔,終吉。
    康無儲說話一向點到為止,始終秉持其天機不可泄露的宗旨。奚慕晡隻能自己揣摩卦象真意。他心道自己淋了雨,今日又掉池裏,“天水”與“地澤”已曆,兩錯均不在己身,故為“無咎”;冒冒失失卷入其中,謂之“有悔”;從皇帝手中贏回了那套棋具,今日又在水中吃了大鯢的唾液得以緩解身上的不適,是為“終吉”。
    如今隻有“渙火反侮”未曆,但五行相生相克,從來隻聽水克火,不知是怎樣的烈火竟能將水反噬……
    他一邊尋思一邊將康無儲送出門,康無儲卻忽然回過頭欲言又止道:“你……你今日慌亂的樣子讓我大開眼界了,隻不過……”
    奚府門口高掛的燈籠將光暈投在康無儲臉上,他麵上的神情竟是與奚慕晡相識至今難得一見的肅穆。
    奚慕晡認真地看著他,見他許久不言語便緩緩說道:“普天之下,知我者莫過於你,也隻因你善知天數而冷眼看世間百態,我才放心地與你相交到如此默契的地步。但你我曾有言在先,此生除了‘相知’再沒有任何牽絆,沒有利益,沒有顧慮,也沒有許諾。所以,我可以想象你在我落難時依舊冷眼旁觀,卻不能容忍你此刻對我的隱瞞。……這你是清楚的。”
    這話本是性情之語,從奚慕晡口中說出來實為難得,他邊說邊移步到康無儲麵前,微仰起頭看著康無儲,炯炯的目光中似有小小的火簇在向暗夜迸射微弱和暖的星子,豐潤紅唇微微開啟的樣子直看得康無儲心頭發顫。
    他的話其實一字不錯,康無儲行事一向善變詭異,表麵玩玩鬧鬧似孩童遊戲人間,內裏卻因為常年的卜筮冥想和苦心尋覓同胞兄弟而漸漸變得冰冷。隻有奚慕晡知道,康無儲身上那種天成的、能夠聆聽寰宇之音的絕世睿智終是要以寡性無情為代價的。
    隻是,奚慕晡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四年前康無儲在瓊林宴上之所以主動與他結交,也隻因為他奚慕晡亦是一個渾身散發著禁欲味道、看上去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人。隻是康無儲如今明白自己看錯了,因為奚慕晡越是想要拒人千裏,他眼裏的溫情會越濃。他那雙眼睛在民間通常被稱為“桃花眼”,是犯紅塵劫的命相。像這樣生來就帶有欲障的人,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成為任何人心頭的魔!康無儲並非神佛,和他相處久了自然也有些禁不住這種陶熔。
    此時,奚慕晡說出這番話,聽在康無儲耳裏別有一種殘酷的感覺,也更像是一次溫柔的告誡,正所謂人不亂己而心自紊,念無全息而情羈縻,康無儲深知若是任自己深陷下去,今後隻會叫自己盡喪真安而——耽色身、墮苦無!
    他想到此,重重歎了一聲,等再看向奚慕晡時已然摒去了雜蕪的心緒,臉上恢複了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故作神秘地附到奚慕晡耳邊道:“你今日誠摯如斯,我也不好看你被所有人在背地裏議論,自己卻還不明不白……本也不是什麼大事,隻不過……你今個兒掉進池子裏,後來披散著頭發鑽出水來的時候,皇上突然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或許,在場的許多人都在心裏發出了同樣的感歎:
    “出水芙蓉……好一朵出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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