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二回 出水芙蓉(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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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大人!!”
    耳邊突來的傳喚讓奚慕晡驚出一身冷汗,猛然回神才看見宗正卿柳啟不知何時已來到自己麵前,要笑不笑地看著他走神。
    離奚慕晡幾步遠的禮部侍郎康無儲一臉揶揄走過來,取笑道:“看看,又走神了不是?別人到了主子麵前都小心伺候著,你倒靠了大樹偷閑。還癡愣著做什麼?太皇太後剛剛傳你上前去說話呢……叫那麼多聲竟然跟聾了似的……”
    奚慕晡聽了康無儲陰陽怪氣的話已經陰沉了臉色,朝康無儲擠出一絲笑容後湊到他耳邊咬牙切齒道:“勞康大人關懷……但你一天不擠兌我會死啊?!”
    話說完總算讓他心情舒暢了些,用衣袖拂去額上冰涼的細汗,狠狠瞪了康無儲一眼後才打起百分精神端正了儀態跟著柳啟朝前走,沒想到一抬眼就見年輕的皇帝正眯著眼睛遠遠看他。
    那雙傲然審視一切的眼睛隱約透出冰冷的怒意,甚至有一股莫名殺氣。奚慕晡暗自膽寒,心想朝堂上有那麼多明目張膽的葉氏爪牙,而我不過是給葉氏幾顆藥,你一個多月來整天用殺人的眼神盯著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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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君然冷冷看著奚慕晡低頭含胸一步步朝前走,奚慕晡身上的五品絳色補服將他的臉映襯得十分蒼白,連嘴唇都不見血色。雖然奚慕晡步態略顯虛浮,但舉手投足間已經恢複到那個在朝堂上唯唯諾諾一心推順風船,走出朝堂也都戰戰兢兢得近乎懦弱的樣子,哪還有剛剛朝康無儲假笑和瞪眼時活潑嬌嗔的影子!
    朱君然暗暗吐了口氣,再次想起了奚慕晡昨日現於眼底的一截白潤頸子,朱君然頓時覺得思緒莫名受了撩撥,蠢蠢欲動中竟是千般滋味。
    奚慕晡並非朝中特別的存在。
    四年前他不及弱冠之齡就參加春闈,雖然榜上有名,但比之同科的康無儲等青年才俊又僅是中上之資,最後不過得了一甲第十一名。瓊林宴上他也沒有突出表現,便被朱君然封了甘州刺史的名頭派去了河套地區。
    “刺”乃檢核問事之意,刺史一職自漢初設立一直在監察禦史轄下,並非常置官員,隻在必要時領禦史中丞之命出刺地州、巡行郡縣,行斷判冤獄、省察治狀之責。
    直到宋時刺史兼領太守之名後,刺史成了虛銜,州府官員開始大興監守自盜、以權謀私之風。太祖皇帝立國後吸取前朝教訓重置刺史,但因刺史官拜從六品,而知州貴為正五品,以低等官刺查高等官使得擔任刺史的官員備嚐艱辛,一不小心動了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就連小命都保不住。
    奚慕晡就是在十七八歲的稚拙年華出刺甘州,一去兩年。
    直到禦史中丞梁燕巡視地方時與他一見如故,看見他治下的甘州一派清明太平景象而深有觸動,由衷賞識他的吏治才華以及為百姓竭盡人事的心意,遂奏請將他提調回京。
    沒想到他回京後任職吏部郎中兩年竟然政績平平,行事畏首畏尾又缺乏主見,倒成了梁燕平生最厭恨的那種“安守本分的無事‘閑’臣”。
    梁燕一再地敦促他,他便一再地敷衍,說什麼“塵世浮華,過眼雲煙。我輩不過聽天由命。”
    如此消極避事,自然而然地就被那些深陷黨爭、明裏暗裏鬥得頭破血流的朝廷大員將他遺忘了,隻有梁燕偶爾別有深意地在朱君然麵前提起他,並歎息說“他恐怕是朝中最審慎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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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審慎——
    本朝風氣開放,男子的頭發可髻可披。朝臣文士為彰顯俊雅風姿,一般都偱舊例將頭發一半束在頭頂一半披在肩後,但奚慕晡卻是例外。
    自朱君然第一次見到他,他的頭發便是一絲不留地緊緊梳攏在頭頂,與其他大臣站在一起時倍顯刻板。
    其次是他的穿著——裏衣、深衣、罩衣、外袍——無論春夏秋冬,四層衣服的交領能將他的頸項嚴嚴實實地裹纏住,隻偶爾露出小臂、脖頸上的雪白肌膚。
    而對於皮相,朱君然是從來不以為意的。一是因為朝中有太多豐神俊朗之人,縱使奚慕晡麵相白淨氣質溫雅,看在皇帝眼中也不過平平;二則因為皇帝本身相貌出眾,十歲那年他因為聽到三個宮婢近於褻瀆的“誇讚”後,將宮婢的眼睛挖出、舌頭割掉,那句“皮相終朽,美貌實屬禍害。朕不願罹國殃民,汝等卻不知自保”的話語至今還被宮裏的太監和嬤嬤們用來教導剛進宮的奴才。
    也從那個時候開始,朝中再無人敢對他人長相說三道四。
    於是乎,從頭到腳都打理得一絲不苟,嚴謹得近似迂腐的奚慕晡——在被皇帝漠視的幾年裏,“審慎”成了他在皇帝印象中唯一的優點,而這並不足以掩蓋他的“平庸”。
    朝中不是沒有平庸的人,但奚慕晡卻是平庸得毫無特色,若不是知道他與工部尚書趙牧棟、禦史中丞梁燕、禮部侍郎康無儲等人交好而偶爾想起他,朱君然恐怕快連他這個人叫什麼名字都忘了。
    直到兩月前太皇太後葉瞻頭痛病發作,而奚慕晡又恰巧出現在那個混亂的救治現場,並“誠惶誠恐”地從袖中掏出三粒叫做“葳蕤丹”的藥丸獻到葉氏麵前,從此得到了葉氏過度的賞識。朱君然這才發覺自己小視了奚慕晡投機取巧阿諛奉承的本事。
    也是從那天開始,朱君然漸漸發現奚慕晡恪守本分畏畏縮縮的神情、儀態、言語大多有裝模作樣之嫌,但他明明膽小如鼠還又偏偏喜歡偷眼看高位上的皇帝。
    朱君然並非自視甚高之徒,但他五歲登位,執政十七年來早已閱盡人心,他知道奚慕晡裝腔作勢,也察覺奚慕晡偷看他時眼神裏總含著一絲難以名狀的情愫,像是迷戀,又像傷感,這種無異於冒犯天威的眼神讓朱君然異乎尋常的惱恨,感覺就像是嫦娥被豬八戒不懷好意地偷看了一樣。
    從此,朱君然隻要見到奚慕晡明麵上本本分分,背地裏又偷偷拿眼睛瞄他的時候都恨不能踹奚慕晡兩腳,卻苦於找不到奚慕晡的錯處。他曾將許多直接閣議的折子調上來看過,凡奚慕晡過手的政務,沒有辦得極出彩的,但仔細推敲下又都處理得恰如其分。
    朱君然這才醒悟過來:奚慕晡哪裏是平庸之人!難怪葉氏打注意上他後就一心籠絡,而自己居然讓這種中間派快活了這麼久!
    若不能為己所用,便隻有一種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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