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一回 神獸無情(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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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澤池沙灘上的大鯢因岸邊吵擾而睜開了眼睛,伸展四肢開始在沙子上搖搖晃晃地爬行。
    葉氏打斷了萬翦的回話,淡然地看著大鯢許久才對萬翦說:“昨日哀家還聽聞萬大人有隻‘小金手’,這銀子無論如何是有的……工部趙大人在何處?”
    萬翦一聽,全然愣住。話中玄機他一時參透不了,見右丞相馮平衝他使眼色,他連忙識相地退下幾步。
    一陣衣料碰擦的窸窣聲後,工部尚書趙牧棟已經越過他來到葉氏近前,弓腰垂首隻等示下。
    “趙大人是先帝門生,和皇上一向親近。想必早有打算了。”
    趙牧棟聽了葉氏問話,一字一句認真答道:“仁宗皇帝大行前就對臣提過運河之事,臣一直銘記於心,多年來殫精竭慮多方運籌隻等聖意。前日皇上與臣說想要振興運河,臣甚覺大幸,奏表和計劃昨日便已擢工部擬定了。”
    趙牧棟乃朝中第一等正經人,說話做事向來平板從不看人臉色,時常惹得人犯慪,被人私下裏叫做趙木頭。但因他行事不偏不倚不留把柄,倒成了朝中“潔身自好”的典範。
    葉氏聽他稟奏完後輕輕說了個“好”字,下首人等連忙跪地山呼皇帝聖明、太皇太後聖明。
    葉氏看了眼腳下跪倒的一片臣子,眼光漸漸飄向了遼遠天際,然後如囈語般感歎道:“淩宴啊……”
    幾不可聞的三個字叫近前幾個聽見的大臣瞬間失了魂。個中緣由是千人千種說法,有幾個此刻已惶恐得巴不得自己耳聾了。
    朱君然卻暗暗記下了葉氏語氣中的愁思。
    淩宴,是他的父皇,也就是仁宗皇帝的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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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鯢在沙灘上繞了兩圈,最後搖晃著笨拙身軀滑進了水裏,在水底潛了一會兒後突然露出個腦袋,張開闊圓的大嘴叫出聲來,聲音果真如傳說中形容那般如嬰孩的啼哭嬌嫩嫩的,眾人一時莞爾,葉氏卻轉頭對朱君然說道:
    “大鯢也叫孩兒魚,聲音雖然好聽,長相卻是極醜。哀家小的時候見過一次,後來聽人說起才知道它不但渾身是寶,還是世上極稀罕的長壽之獸,皇上可知他長壽的秘訣?”
    朱君然似是預想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猶豫著沉聲道:“孫兒不知。”
    葉氏平靜地端詳著他的臉,淺笑著說:“皇上大概也有聽聞的……這大鯢性子溫和,不與天鬥,不與地爭。夏天酷熱時就埋進沙土裏夏眠,冬日寒冷時又躲在洞裏冬眠,春秋醒來也都與鄰為善,從不輕易攪擾水域裏的同存物,餓了便張著嘴巴伏在水底,不驕不躁地等候蠢笨冒進的魚蝦遊到自己肚裏。但到了大逆缺食的時候,它也會不動聲息吃光周邊所有活物,到了最後還會將自己的幼崽吃得連骨頭都不剩。如斯順應天命、深藏不露,可謂大智慧。也隻有這般能進能退、善守善攻才能活過百年……”
    她說這番話的聲音並不大,卻剛好讓在場的每個人聽進耳朵裏去,眾人自然咀嚼得出話中深意——
    她葉瞻並非不通情理、不務正事的昏聵之主,將帝國權利握於掌中三十餘載,維續了宣宗和仁宗的守成。而接連為民請命的年輕皇帝在她眼中便如急進的魚蝦。
    帝王之道,重在恩威並施,收放得當。
    恩賜過多,百姓將惡性畢露,越發乖戾不滿於政,此乃民之刁也;隻有民有所求、君有所留才能成就帝王英名,就如幹旱三載後突降甘霖,百姓隻會跪謝天恩而忘記旱時的苦難,此乃民之愚也。
    愚民勝於刁民,這是葉瞻曾經某次“賞花”時對朱君然說過的話。運河之事她不是沒有想過,但漕運既然荒疏那麼多年大可以繼續荒疏下去。她今日答應撥銀子興運河,恐怕也是因為趙牧棟特意提到了仁宗皇帝朱淩宴未完的心願。
    但她今日讓一尺,隔日定要進一丈。朱君然若是以為她今日之舉是對他服軟或嘉許而洋洋得意以至於失了自己的分寸,或者冒犯了她的威權,便休怪她日後無情“吃得他連骨頭都不剩”——朱君然明白她話裏的意思,隻聽得滿心不舒坦,更恨她當著如此多大臣的麵說出來。
    他眉頭皺了數次,眾人正擔心氣氛僵持,卻見他慢慢舒展開神色,恭恭敬敬地回道:“孫兒謝太皇太後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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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慕晡半個身子隱在樹後,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因為葉瞻一席話而被深深刺痛了,連帶著眼睛和耳朵都在疼痛。
    眼前閃現的畫麵和耳朵銘記的惡語都翻騰著從他記憶裏浮上來,讓他怒痛得快要難以呼吸。
    他強令自己不去深究葉瞻的話語和過去種種不幸之間的聯係,思緒卻越發地不得安寧——世人隻道虎毒不食子,若說用子孫果腹是大智慧的話,這世間恐怕再沒有人性真情!而說出如此狠絕話語的人,為何上天還能留她!!
    奚慕晡狠狠咬著牙,一顆心失控一般,一遍遍暗自呼求“報應”二字,近於愚蠢地巴望老天爺能聽見他的企盼,在該死之人的頭上猛生一個霹靂或掀起一片滅頂巨浪,真正讓惡人品嚐因果之味!
    然而……每朝每代的上位者大有弑父殺兄之輩,秦皇漢武也都是在泯滅心性之後才登權術峰極之境。皇城內慘絕人寰的事情在老天爺眼中又算得了什麼,隻有無端卷入權利漩渦的孤弱之人在哭泣著為所謂皇權基業殉葬而已……權勢者無情操縱,弱小者盡陷苦難!這就是天命!是皇天後土的“真理”!
    但既然天不報,便隻等人自來報了!
    奚慕晡慢慢鬆開因憤怒而握緊的雙拳,神色自若地抬起頭來看著葉瞻。
    葉瞻純白的頭發在日光下閃爍著銀輝,發上簪著的九龍九鳳金釵也閃著奪目金光,叫人不敢逼視。
    馬上就要到她的六十壽誕,但她除了一頭沒有絲毫雜色的銀發和臉龐上的細紋,整個人是少顯老態的。
    她貌美,但在美人如雲的後宮又算不上出眾。
    削尖的臉上有一雙精光四射的鳳眸,非但不顯嫵媚,反而透著一股讓男子看了都氣短的銳利之勢。宣宗皇帝當年就愛上了她眼中透射的堅毅氣概,也隻有那雙幾乎同朱君然一模一樣的狹長鳳眸,使得朱君然看上去和她如出一轍地冷心無情,雖然——朱君然並非她親親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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