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做了一個夢。夢裏麵他舅爺唉聲歎氣地畫著符咒，末了看一看，拎他到麵前，仔仔細細地一一往他身上貼好，他好奇地盯著那些黃色的符紙，貼在身上，閃一閃光就不見了，剩下黑色的咒文慢慢滲進身體裏，最後什麼也沒留下。
    舅爺在歎氣。燎原想，這樣故意拉長了調子歎氣就說明沒事，舅爺真正煩惱的時候反而從來不歎氣。比如舅爺一定因為燎原到現在都不能說話這件事很煩惱，但從來沒有因此歎過氣。舅爺隻是笑，按著燎原的頭悄悄把窗戶推開一條縫：“燎原你看，那是阿娘，跟我學著說——娘——”
    娘提著一把好長的刀，在屋子外麵走來走去，有個陣法擋住了她，她怒氣衝衝地喊：“謝九，給我滾出來，我要殺了那怪物！”
    “哎呀呀。”舅爺像是一點都不在意似的說：“阿娘生氣了，燎原，趕緊學會說話，叫她一聲娘，她一準高興得什麼氣都沒了。”
    燎原用力點點頭，試著張口——卻隻能發出嘶叫聲，那絕不是人類應有的聲音——他難過地低下頭。
    沒事的，舅爺輕輕拍他的頭，你現在還小，再長大一點就好了。
    燎原從來沒有這樣盼望過長大，但娘卻沒有時間再等他長大。
    娘生了很重的病，連舅爺也沒有辦法治好，舅爺請來幫忙看病的朋友說，那不是病，是命數到了，但是因為執念未了，所以一直這樣強撐著。
    那個執念是什麼，舅爺很清楚，燎原也很清楚。
    舅爺曾經試著帶燎原去看娘，結果明明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的人，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推開舅爺撲向燎原，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怪物。娘說。我要殺了這怪物。
    後來舅爺還是會帶燎原去看他娘，但總是記得預先畫好符咒貼在他身上，有些符咒是用來隱身的，有些是隱身不管用的時候，用來護身保命的。有幾次雖然隱了身，但娘還是感覺到了什麼，喚出刀來，發瘋似的滿屋子亂砍。有時候燎原躲不及會被傷到，舅爺抱了他逃回去，一邊教他怎麼自己用妖力療傷一邊問下次還敢不敢去，燎原點頭，舅爺就很高興，誇他是個好小子，就這樣日子慢慢過去，燎原甚至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再等等，隻要他再長大一點，隻要他能學會說話，隻要他能叫娘一聲，到那時候，一切都會不一樣……
    但是舅爺說不能等了，舅爺說這樣下去不行，隻怕阿娘自己要先成魔。那一天燎原聽見舅爺同朋友商量，怎麼做個法瞞過他娘，叫她以為自己真個殺了燎原，就能安心去了，燎原衝進去拉住舅爺的袖子，張了嘴卻沒有辦法說出話來求他，隻好拚命搖頭，心裏的話衝到嘴邊，變成隻屬於狼的哀嚎，舅爺隻好笑，是燎原不喜歡的那種笑法，舅爺說：好啦，咱們再等等。
    夢裏的這一天是朔日，舅爺趕著要去探他的一位朋友，於是歎著氣給燎原貼好符咒，吩咐他最好別去瞧他娘，就算忍不住要去，也一定記得別發出聲音，實在是運氣不好給逮住了，那就逃得快一點。燎原點頭應著，舅爺揪他的耳朵：小子，你全沒聽進去；今天你這樣子，阿娘瞧著會加倍生氣，真要把你砍傷了，可沒人管你。這樣威脅之後，又在門口多布了幾個陣法才離開。
    但始終是沒能攔住燎原。他趴在地上豎著耳朵，聽著腳步聲遠了就跳起來，沒費多大力氣就繞出舅爺布的陣，一溜煙竄到山穀中，卻不是往娘住的地方，而是去了相反方向的湖那裏。
    舅爺曾經告誡他不要靠近那片湖，湖水有化去妖力的作用，對半妖尤其有害，但是燎原還是偷偷試了試，結果發現，湖水可以讓他不用妖力就保持人形——雖然還留著尖耳朵和長尾巴，而且時間長了確實會很累，但在這個朔日，它就非常地有用。那天燎原很高興地跳進湖水裏，為防萬一還帶了一小瓶湖水，接著就濕淋淋地衝去山穀邊上娘住的小屋那裏。娘躺在床上，舅爺從外麵請來幫忙照顧她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裏，燎原扒在窗口往裏看，猶豫著自己身上全是水，如果進去了會不會讓娘更生氣，接著就看見娘動了動，突然掀開被子坐起來，厲聲問：“誰？”
    他楞在窗口一動也不敢動，然後就和娘的眼睛對上，娘提著刀衝了出來。
    燎原不知道，湖水的作用，除了化去妖力以外，也能讓舅爺畫的符咒失去效果。他隻是呆呆地想：娘瞧見我了嗎？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讓她很生氣？我是不是該馬上逃跑？可要是跑的話，明天也許就再見不著娘了。
    舅爺對朋友說：這樣不行，她已經入了魔障，你幫我參詳參詳，怎麼來施個障眼法，讓她走得安心。
    娘隻有一個執念，這個執念讓她快要成魔：她要親手殺死自己生下的怪物，她要殺死燎原。
    可我不是怪物。燎原想，如果我能叫一聲娘的話，她就知道我不是怪物了。
    燎原看著刀光在眼前閃過，本能地避開，感到肩頸處鑽心的疼痛，血噴出來，滾燙的液體，濺到眼睛裏。
    快跑。心裏有個聲音狂吼著。但燎原反而迎了上去，他抱住了眼前快要瘋掉的人，那是生下他的人，那是要殺死他的人。他抱得那樣緊，明白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開，覺得就這樣死掉也無所謂，心裏有一匹狼在哀鳴嘶吼，但所有聲音到了嘴邊卻隻剩下一個破碎的音節，
    娘。
    平生第一次，他發出屬於人類的聲音。
    但是世界卻變得混亂不清，又陷入一片黑暗。他感到有溫暖的氣息靠過來，掙紮著睜開眼睛，看見一張陌生的麵孔，帶著擔憂的神情。
    “做噩夢了嗎？”陌生人看著他，伸出衣袖替他擦了擦臉。
    燎原有些緊張地坐起來，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我可沒哭。”他很認真地強調。
    “我知道。”陌生人笑了，燎原想：我喜歡這個人笑起來的樣子。
    “昨晚上謝謝你救了我。我叫紀寧齊。你叫謝燎原，對嗎？”
    哦，是這個人。燎原想起來，昨晚他確實救過人，隻是——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自己告訴我的。一見麵就說了，抱歉，我到現在才告訴你我的名字。”
    “可是，”燎原抓著頭想，這下難辦了：“互相告訴名字的話，就會結緣……”
    寧齊笑：“遇見就是有緣。怎麼？不想同凡人結緣？”
    “沒有的事！”燎原跳起來：“太好了，你真的願意和我結緣，然後帶我去人界嗎？”
    “這個……”寧齊沉吟：“我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不能去人界。”他指指自己胸口，“這裏有個咒術，昨天你也感覺到了吧？”
    “那個啊，”燎原很輕鬆：“那個沒什麼的，我舅爺對這個最拿手，我帶你去找他，他昨天去見朋友，不知道今天回來沒有。”
    在燎原醒來之前，寧齊已先找了些野果，現在兩人分著吃過，結伴前行。
    寧齊這才知道，這個山穀，傳說是仙人造了專收妖魔所用，其實是妖魔界的入口，尋常凡人進不來，一般妖魔也出不去，燎原身為半妖，又沒有成年，妖力低微，本來是沒辦法出穀的。但若是有凡人進來與他結緣，則可以把他帶出去——
    “可巧就遇見了你。”燎原披著寧齊的袍子，高高興興走在前麵，尖耳朵不時晃動著：“昨晚上我本來想著要問問你願不願意和我結緣的，居然不小心睡著了，還好你一直沒走，你真是個好人。”
    “……為什麼這麼想去人界？”
    “舅爺說，我成年之前，若是能找到一個凡人完全從心裏接受我，讓我在人間界有自己的位置，到成年那一天就可以變成真正的人，不然的話，就隻能做妖怪——我答應了我娘，一定要變成人。”燎原停下來，轉過頭看著寧齊，很堅決地重複：“我一定要變成人。”
    這個樣子，倒像是被什麼阻礙著，所以要借著不斷強調來堅定信心一樣。寧齊並沒有把這樣的想法說出口，隻是拍了拍燎原的肩膀：“有什麼我能做的，紀寧齊義不容辭。”
    燎原笑了：“那麼，我們現在算是朋友？”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拉起寧齊的手：“我先帶你去見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