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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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風已有些浸骨,拙塵放下半邊帳幔,靜靜坐在床邊。琉璃燈的光清清白白地落來,紗幔重重,榻上之人昏睡在一片陰影裏。素來蒼白的容顏看去也帶上了淡淡的灰暗。
    拙塵輕輕握住林層秋的手,果然冷如秋霜,微微搖頭,聞得一聲微弱呻吟,見那人長睫微顫,已慢慢睜開眼來。
    拙塵忙俯下身子,輕聲問道:“林相,你覺得怎樣?心口痛不痛?”
    林層秋微微搖頭,猛地想起之前的事來。大驚之下,就要撫上腹部。他的左手叫拙塵握住,右手微動之下,腕上劇痛鑽心而來,額上立時一層冷汗。
    拙塵握緊了他的左手,急問:“哪裏痛?心口還是腹部?”
    林層秋微微喘息道:“孩子沒出事罷?”
    拙塵搖頭:“沒事,都很好,”他湊得更近:“你右腕折斷了,不要亂動,很痛的。你身上呢?心口疼不疼?”
    林層秋這才放下心來,微微一笑:“那就好。我心口一點也不疼,就有點悶,有點喘不過來。”
    拙塵的臉色刹時變得慘淡難看,伸指在林層秋心口附近用力戳點:“這裏呢?疼不疼?不疼嗎——那這裏呢?這裏有沒有一點點疼?”
    林層秋見他臉色,再看他如此迫切,心下已有些明白,淡笑道:“大師不用戳了,層秋心口附近沒有什麼感覺。就象壓了塊石頭,很沉很悶,但是不痛。”
    拙塵頹然收手,看著林層秋,半晌無言。
    林層秋微微垂了眼,靜默片刻,複又抬眸定定看著拙塵:“大師,請您不要欺瞞層秋。我能活到把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嗎?”
    拙塵想不到他竟問得如此直接,驚痛之下慢慢道:“阿彌陀佛,林相,你的身子,已經是油盡燈枯了。前一陣子的好轉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腹中雙胎汲取了你所有精血,而懷胎以來,你不僅不曾靜養,反而殫精竭慮耗費心思,縱有靈藥,也難挽心脈衰竭。”
    林層秋笑笑,神色間不見慘淡:“我沒什麼要緊,我隻想知道,這兩個孩子,能否平安降生?”他的眼神清澈如月色,最深處,有拙塵看不懂的執著。
    微微一歎:“阿彌陀佛,貧僧必須告訴您,要想兩個孩子都平安無礙,幾乎是不可能的。你的身子,縱然能堅持孕育雙胎到足月,也絕無足夠的體力支持你分娩下兩個孩子。”
    林層秋問道:“那若是催生呢?在我體力耗盡之前,提前生產,可保他們都平安嗎?”
    “阿彌陀佛,”拙塵看著他,無限悲憫:“雖然林相願意折壽,但對腹中胎兒並無助益。你身子太弱,血行虧虛,縱使胎兒足月而生,能否存活尤未可知。若提前生產,兩個孩子,都是必死無疑。”
    林層秋聞言默然,良久方道:“我會珍重自己,堅持到臨盆之時的。”左手撫上腹部輕柔摩挲:“他們是兄弟倆,我絕不讓他們孤單。”
    “阿彌陀佛,林相難道一點都不在乎自己嗎?難道不畏死嗎?”
    “人皆畏死,我豈能例外。隻是,自知必死,與其害怕畏懼不若坦然迎之,”林層秋神情空邈:“何況,也許,我是該死的。我到今日,方有些醒悟往昔作為,諸多出格之處,早已逾越了一個臣子的本分。”他說到這裏,已有些喘息不止,拙塵忙道:“你休息罷,不要說話了。”
    林層秋微微搖頭:“不知為何,我心裏總有些不祥的感覺,好象更大的風波就在後麵等著我。大師,你扶我起來,有些話,我想今夜告訴你。”
    見他如此堅持,拙塵無奈,隻得小心扶他起來,將一旁錦被墊在他身後,坐在一邊輕輕摟住他:“阿彌陀佛,這樣可好?”
    林層秋喘息一陣,微微點頭:“今夜之後,大師就速速離京,再不要回來了。”
    拙塵震驚:“怎麼,炎靖知道了?”
    “陛下尚未知道,但也許很快就會知道,”林層秋微微歎息:“我方才說,直至今日,方自醒僭越。陛下,自然也會馬上察覺這一點。不僅是大師的事,還有許多事情,我都瞞著陛下,這些事,層秋也不敢說全無私心。陛下一旦生疑,徹查起來,一切都會水落石出。自古以來的帝王,最痛恨的就是近臣的欺騙隱瞞,陛下也是如此,一旦事曝,必是風雨。我唯一能做的,隻是竭力拖延,希望在我死後,真相才大白,如此一來我可靜心養胎,二來對我的怨恨憤怒,或可稍減陛下的傷心。”
    拙塵詫然:“林相之心,可表日月,炎靖若不能體會寬容,其心當誅。”
    林層秋微笑搖頭:“帝王都是如此,怪不得陛下。何況層秋本身也諸多過錯,大師不必為我開脫。”他微微一頓,才道:“古來帝王皆寂寞,陛下雖則愛我至深,卻並不懂得我的心。”
    拙塵一把握住林層秋的手:“阿彌陀佛,林相是否願和貧僧走?貧僧盡生平所學,保你三月平安。在你離世之前,帶你去看天下名山大川。讓你親眼看看,你為之傾注畢生心血的萬裏河山,究竟是何等的模樣。”
    林層秋望著他,拙塵的眼底波光蕩漾,至清至美至誠,讓他不由想起故鄉的山溪水來,春來時,滿山桃花開,溪水也染上桃花的緋紅與芳菲。他的兄長,如今就在那青山之間。明年春天的桃花也會飄落在他的墳上。而自己是回不去了。
    他明白炎靖封他為賢王,有最終的一個用意:賢王的陵墓將與帝陵緊緊相連,炎靖不能封他為後,但他用這最尊貴的方式將他留在身邊,無論生死,他,都將是離帝王最近的人。
    “大師的好意,層秋心領了。九州圖畫,我雖不曾親見,卻都在心裏。”他微微笑著,笑裏流轉著愛與溫柔,讓他慘淡憔悴的容顏顯出驚世的美來:“我答允過陛下,無論生死,都不離開他,不讓他一個人寂寞孤單。”
    拙塵愣愣地看著他,良久歎息一聲:“炎靖得你,蒼天待他,何其厚也!”
    林層秋淡淡一笑:“蒼天待層秋也並不薄。”
    拙塵搖頭,看他許久才道:“阿彌陀佛,有一件事,貧僧自知不當說。但若不說,又如魚在鯁,難受異常。貧僧想請林相來決斷。”
    “大師請講。”
    拙塵目光如劍盯住林層秋,一字一句道:“炎浩在你身上落了毒,就在八年前。林相今日之危,皆起因於此。”
    沒有拙塵預料中的震驚,林層秋隻淡淡道:“我知道,是離朝皇帝用來暗殺朝臣的一種毒藥,能令人不知不覺之間,衰弱而死。先帝對我用的分量很輕,才讓我苟延殘喘至今。”
    拙塵無限驚疑:“阿彌陀佛。此毒無名無解,曆代離氏帝王私下喚作善始善終。若有王侯朝臣才大功高,難以鉗製,就暗中賜以此毒,短則數月,長則數年,必定纏綿病榻而死,無有形跡。貧僧熟研此毒,十二年前對炎浩下的毒中也有此毒。即便如此,也是月前方診了出來。林相又是如何得知?”
    林層秋微微一歎:“層秋自有知處,心中也並無怨尤。請大師不要追問,也不必為我不平。”
    他說到這裏,精神已極是倦怠,心口處越發沉悶,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拙塵見他微微蹙眉,知他難以支持,道:“阿彌陀佛。林相可要休息一會?”
    林層秋微微點頭。拙塵小心扶他躺下一些,卻在他背下墊高:“你心脈日益疲弱,已不能完全平躺。再過月餘,即使入睡,也再不能臥躺。”他頓了頓,又道:“貧僧決意留下來。炎靖若無察覺,待你生產之後,貧僧自會離去;炎靖若有察覺,也不過一死而已。拙塵生平最不願負了人情,你有贈琴之恩,貧僧願以死相報。”
    林層秋知他甚深,隻歎了一歎,也不再說什麼,正要沉睫睡去,腹部卻猛地抽痛,比前些日子都來得劇烈,好象兩個孩子在肚子裏打架一般,一時哪裏顧得許多,雙手就要捂住腹部,一動之下折斷的右腕亦是一陣鑽心疼痛,兩痛交加之下,冷汗沁出,不由一聲悶哼。
    拙塵扔開本欲給他蓋上的被子,右手切脈,輕輕枕在林層秋腹上凝神細查,片刻直起身來:“阿彌陀佛,林相吐納太微弱,胎兒就要躁動。前些日子的腹痛,想來也是這個原因,貧僧無能,竟到如今才明白。”說罷,從一旁藥箱裏取了銀針炙草來,就燭火上一並燒了,轉回榻前,道:“林相,貧僧在你腹上落針,可緩你疼痛。”
    林層秋已滿麵冷汗,頸項之間也是一片淋漓,聞言強睜開眼,斷續道:“我、不要緊,不要、傷了、胎兒——”說罷死死咬牙,忍過一波波痙攣一般的疼痛。
    拙塵解開他裏衣,隻見那彭隆的腹部偶有微顫,白玉一般的肌膚上已一層細汗。再無遲疑,看準穴位,迅即下針。施行完畢,才一邊替林層秋拭汗一邊道:“你放心,炙草性平,可補心血不足,振益心脈,且能平緩腹中攣痛,對胎兒並無害處。”
    腹中疼痛果漸漸緩了下來,林層秋睜開眼來,望進拙塵一雙關切擔憂的眼,心下感激,握住拙塵的手,勉力一笑,弱聲道:“已經好多了,多謝——”
    他話意未竟,一陣狂風來,桌上燭火竄動,殿中光影刹時分疊錯亂。
    越過拙塵的肩,林層秋望見炎靖立在殿前。陰影交錯中,看不清容顏,但那一雙眼,在黑暗裏灼灼燃燒。他靜靜立在那裏,林層秋隻覺得一座山向自己迎頭壓來,憤怒而絕望的氣息從殿外直逼而來,瞬間奪走林層秋的呼吸。
    “陛下——”“恭迎聖駕——”“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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