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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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意說得好笑,蘇福聽著,卻已淚流滿麵,哽咽著道:“林相,奴才隻守著您。”
林層秋拍拍他的手:“去罷,陛下小的時候,你就侍侯著他,這宮裏頭,公公跟他最久,也就你的話,也許陛下還能聽進幾句。”
蘇福這才有些明白了林層秋的意思,點頭道:“林相放心,奴才舍了賤命不要也要讓陛下明白您的心意。”
林層秋隻淡淡笑著,眼見蘇福已要出了內殿,提聲道:“蘇公公,千萬記得敦請陛下用膳。”
蘇福早已泣不成聲,勉強應了,出了太液殿。
林層秋從容清定,揮手退去一幹侍從,隻留下那軍士,和聲道:“祝兄弟起來罷,一路辛苦了。”
那軍士終戰戰兢兢地爬了起來。
林層秋扶著桌子坐下,帶著淡淡的笑看著他:“大將軍必定還讓你帶了折子或書信來罷?”
那軍士應是,從懷裏取了一份奏章出來,雙手敬奉過去。
林層秋接了過來,隻見那折子用雪白緞帶紮著,結口處用火漆封了。林層秋也不打開,隨手放在一邊:“我這就寫一封信給大將軍,你代我交給他。”
那軍士應是,躬身靜立一旁侯著。
林層秋移開濕了的宣紙,慢慢研好了墨,這才取過信箋來,提筆蘸墨,落道:大哥如晤:弟欣聞……
盞茶功夫,林層秋放下筆,輕輕執了那數頁信箋,迎風一蕩,那墨箋皆是上用之物,片刻便幹。
林層秋小心疊好,放入封中。天色已極暮,夕光暗淡。林層秋喚人點了燭火來,取過燭台,微微一傾,一滴燭淚落在封口上。將信交給那軍士,道:“我想說的一切都在這信裏了。大將軍若再問起今日的情形來,你便與他實說了,請他勿負我心。一會你去兵部報備一聲,就速回罷。”
那軍士見以王侯之禮,道:“以德謹遵林相之命。”
林層秋微微含笑點頭:“辛苦了。”
眼見祝以德銜命而去,林層秋才取過鳳嶽的奏折來,打開來細細看過,移近了燭焰。火苗舔著折子上的雪白緞帶,林層秋靜靜看著那雪白緞帶為火焰灼紅,複又漸漸灰白,再想起一個多月前在自己家中燒掉的信,微微一歎。
慢慢起身,走到外間讓人去請拙塵來。再慢慢挪回內殿,腳步如心口跳動一般,一步比一步艱難,一下比一下凝滯,未至榻前,已再撐不住,心跳幾是完全滯住,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已要仆倒在地,再無半點氣力叫人,最後唯一來得及做的,隻是左手護住腹部,右手撐出,整個人向右傾去。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一聲骨骼裂響,刹時一股劇痛從腕間傳來。但是隻一瞬間,他已完全昏迷過去,再無知覺。
炎靖離了太液殿後就來了這文華殿,站在這梨樹下,不發一言,靜靜站著,從斜暉站到了月華。
雖在初秋,但帝都處北,夜裏已極寒。露氣凝結,漸漸在炎靖衣發上已結了一層微霜,映著月光,顯出白骨一般的幽藍慘白來。
蘇福輕輕走過來,手上捧著錦袍:“陛下,披件衣裳罷。天寒了。”
炎靖看看他,背過身去:“朕身上不冷。”冷的是心,心若成霜,穿再厚的衣裳都溫暖不了。
蘇福看著他的背影,在梨樹陰影下分外孤寂,慢慢跪了下去:“陛下,奴才侍侯您十七年了,從沒求過陛下一件事。但今日,奴才冒死,要求陛下一事。”
“你不必說了,朕知道。”炎靖神色漠然,淡淡地道:“其實,朕並不怪層秋,更不會降罪於他,你不必為他求情。”
蘇福大喜之下聲音都顫了:“那陛下前兒——”
炎靖沉默良久,低低一歎,卻道:“朕第一次見到層秋,就是在這株梨花樹下。那時候,皇姊嫁去了厲王府,父皇莫名地疏遠了朕,朕一生,未曾那樣孤獨過。”
蘇福垂了頭,這些,他自然記得的。那些日子裏,他看著炎靖常常一個人站在寧華公主出嫁前居住的覽秀殿外,癡癡看著階前的碧草發呆。而原本一向疼愛炎靖的先皇炎浩,也疏遠了這個自小就被冊封為儲君的皇子。那段時日,炎靖整天都無所事事,宮人內侍們最微小的過錯都能叫他發怒殺人,而一旦平靜下來,他就抱著膝,一個人縮在宮殿最陰暗的角落,不言不語坐上一天。
“朕十二歲的時候,遇到了層秋。那時候,他就站在這梨花樹下,瓊林宴上那麼多的人,朕一眼就望見了他,他也望見了朕,然後對朕微微一笑。”炎靖閉上眼,林層秋最初的微笑便翩然浮現:“少年白衣,笑如輕花,那種美好,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蘇福也不由回想起當年,當年的林層秋清澈似水溫暖如春,就好象春日裏的楊柳枝,明麗而柔韌,充滿盎然的生機。而如今——他突然憶起前幾日,安王與林相議事離去後,他陪送著出了太液殿,聽見安王望著那一池殘荷,悠悠歎息了一句。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炎靖微微歎息:“層秋的好,就如清茶,回味無窮。他太好了,以致無論朕怎麼抱緊他,都覺得,其實,根本抓不住他。他謹守著君臣分際,但是並不畏懼朕。在他心裏,有天下有蒼生有他自己的行事準則,”他抬首望月,月色映在他眼底一片寂寥:“而朕在外頭,進不去。”
“陛下——”
炎靖看著那月色清輝,微微笑了:“蘇福啊,你說層秋是不是象這輪明月一樣?記得他第一次給朕講書,就講了這麼三句: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要朕象這天地日月一樣,無偏無私普惠黎民。可惜朕,做不到。”他的笑容漸漸苦澀起來:“但是他做得到。朕的心裏,他比一切都重要;但在他心裏,黎民百姓才是最重的。一個人的心,裝了最愛重的東西,其他的一切就都輕如微塵了。”
蘇福已有些不忍。帝王炎靖在朝堂上是何等的意氣風揚,而在這暗夜裏,又是何等寂寥。即使擁緊了所愛的人,寂寞也依舊無邊無涯。
“皇姊的事,朕現在想來,其實怪不得鳳嶽。朕也知道,這事與層秋無關。朕隻是生氣,那麼大的罪名,他就這樣一肩擔了過去,如果朕真氣昏了頭,雖不會殺他,但若是一腳踹了過去,他怎麼受得住?”炎靖歎息:“朕很害怕。他總是這樣,朕真怕有一天,朕會控製不住,傷了他。那時,朕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蘇福無言以對。
炎靖又淡淡地道:“朕曾經千百次想過:如果當年朕不是太子,層秋會如何待朕?但是朕不敢問。”他轉過身來,笑裏有濃濃的自嘲:“不敢問啊——”
蘇福勸道:“陛下,林相已是賢王,相王之尊僅次陛下,又即將誕下皇子。普天之下,隻有您能握住他的手,也隻有他能與您並肩啊。”
炎靖默默點了點頭,問:“什麼時辰了?”
“子時過半了,”蘇福趁緊了說:“陛下,您是否用點點心?都好幾個時辰沒吃東西了,禦膳房一直備著呢。”
炎靖微微點頭:“讓他們傳到太液殿去罷,想必層秋也沒吃什麼,朕這就過去看看他,陪他說說話。”他說著微微一歎:“是朕胡鬧了。”
走了兩步,又道:“你親自去禦膳房看著,專做了層秋喜歡的點心過來。”
蘇福應是快步去了,宮人侍從們過來掌著燈,炎靖慢慢走著,出了瓊林苑,轉出文華殿,就見原先派去探察拙塵來曆的暗使正跪在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