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良辰初好畫 第四十三章 千金縱買相如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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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
他聞言,懸著的肘頓了一下,狼毫才落下素白的宣紙。
輕雲流水一般的下筆,行文俊雋蓄鋒,氣勢壯闊,其字亦雕如聯璧。
好漂亮的字!真真一手墨寶。
衛灼然著一身華白絛金邊錦服,端束一根月白發絛,餘下的青絲靜好地垂下來。
他立於桌前,身勢微傾,持筆之手隨意自然,側顏是說不出的專注。
蘇錦涼不知怎的,看著他突然就失了神。
那眉目,那眼神,還有高峻的鼻梁,薄軟的唇。
蘇錦涼突然覺得……他很好看。
那麼好看。
衛灼然懸著筆在那兒等了半晌,見沒了下文,抬起首望她:“怎麼不說了?”
蘇錦涼慌忙移開視線,正偷窺得失神呢,突然就四目相對了。
她十分不好意思,一個勁地撓頭,吞吐念著:“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她閃躲著不看他,心裏卻因為方才忽然對上的那雙墨瞳有一絲紛亂,念起來也底氣不足。
蘇錦涼其實生平算是對美色無太大興趣,青天白日的,也就犯過這樣兩次花癡,一次給了庭燎,一次給了衛灼然,再沒有了。
這種過分少女情懷的事情很是損她小霸王的形象,她往往做了一次便沒有勇氣再來下一次。
她很快地將心裏的尷尬掃蕩一空,繼續背詩。
她念,他寫。
這樣的畫卷很是美好。
原本圍著看的眾人更是上前了好多步,大有人頭攢動之勢,好將文章聽得仔細些,將字跡看得真切些。
《滕王閣序》本就是一篇華麗之致的賦文,那些綿密雕琢又不乏氣勢的工整句子,很有替人洗腦的效果,讓人聽了讚不絕口,歎為觀止。
衛灼然一路聽著寫下來,心內愈驚愈歎,這些句子太漂亮,讓他怎能相信她隻是偶然得之,且還不擅長?
當他聽到那千古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時,終於訝異地抬起頭看她,神色裏滿是驚豔。
她立在那兒,滿身都是澄澈,還未來得及染上一點塵埃。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一路跌宕地寫完全賦,在座眾人隻覺品了一場饕餮盛宴,味蕾厚重的刺激,緩不過勁來。
連才高若他者,也隻覺衷心的歎服。
落款的時候,他笑著問她:“這下你總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總不至於還讓我寫個落湯雞?”
“有什麼不行,你不要剝奪一隻雞想成人的權利!”蘇錦涼說得理直氣壯。
衛灼然看著她,隻淡然一笑,搖搖頭,萬般無奈的樣子,提筆而書。
“好了?給本王瞧瞧。”
安陵昌放下手中茶盞,抬眼望向來人在麵前展開的素淨宣紙。
得認真看看都寫了些什麼,居然叫那一圈人圍著等了那麼久。
蘇錦涼見著那一長卷白紙在麵前展開。
文章的末尾,蘇錦涼三個字靜靜地呈在那裏。
她錯愕抬頭,衛灼然正搖著扇子看她,笑得一臉壞水。
“你怎麼知道的……”她呆呆問他。
“若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今後怎可讓你放心托付?”他吟著笑答道。
她在那雙眸子裏,看到了滿船的星輝,萬裏的霞光。
“好!寫得太好了!”安陵昌激動得站起身來,前踱了幾步,喜不自勝,“丫頭,你竟有才若此,倘是男兒身,我定薦你為官!”
“你想,我還不想呢……”蘇錦涼小聲嘟囔了句。
“雖不能為官,但可為本王的文士!”安陵昌沒有聽見,喜得眉飛色舞,“本王就破例收你這個女門客,你意下如何?”
舉座皆是一片嘩然:他們今日齊聚於此就是為了這個,豈料卻被一女子捷足先登。
女子為門客,可是聞所未聞,驚世駭俗。
然而接下來蘇錦涼昂首答了更驚世駭俗的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衛灼然聞了,生怕她又觸怒王爺,雙手扶上她的肩,亦是好聲解道:“王爺勿怪,小錦是平素野慣了的人,恐幹不來這樣的差事,辜負了王爺好意。”
某王爺仍不死心,連哄帶騙地拐她:“真不想?隨了本王,保你一生金銀珠寶,享用不盡。”
這話聽起來真有歧義。
蘇錦涼今日一定是被那些詩詩詞詞的串了腦袋,竟然二話不說地接了一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她說完以後才發覺說錯了話,烏裏哇啦地亂叫了一通說那不是她說的,她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衛灼然臉上閃過一絲詭秘的笑。
安陵昌一臉恍然大悟地直起身子,負手瞧著他們,像是徹底看透了二人奸情:“既是這樣……我也隻好罷了,灼然是我的好侄兒,為叔的也隻有成全……”
衛灼然全然不顧蘇錦涼在身旁幾欲抓狂的樣子,也不解釋,微笑頷首:“謝王爺。”
蘇錦涼突然就覺得搭自己肩上的那對爪子很礙眼,很想將他丟掉。
玩笑了一番後,安陵昌終於叫人將謝夢春的《月冷山河》取過來,笑著贈予蘇錦涼:“丫頭,給你,一物換一物。”
蘇錦涼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將那卷軸好好地抱在懷裏。
這是他說的,他最喜的字畫大家,隻是性子孤高,作品傳世甚少,而今日,她終有幸得了一副,來的還是有些不易的。
她抱著那薄薄的卷軸,心突然開心地就要飄起來,想一路歡快地蹦回去。
她笑得滿足又燦爛,仰臉拉衛灼然的袖子:“好啦,這下功德圓滿了,我們走吧。”
衛灼然低頭望著她明媚的笑顏,心裏被碰到了什麼柔軟的地方:“好。”
“本王的宴席還沒上呢,就要走了?”安陵昌望著那欲攜手離去的二人,笑問道。
“啊!對!忙得我把這事都忘了!”蘇錦涼像是揀了一筆橫財,笑得神魂顛倒,連連拍手“太好了太好了,今天真是盡興!”
“德全,備好了麼?”
“回王爺的話,備好了,在樓上雅間。”
“我就不擾你們雅興了。”安陵昌回頭說道,笑得風流瀟灑,極其的有王者派頭,“滕王閣第一佳肴擺上了,二位請吧。”
安陵昌瞧著衛灼然挺拔背影旁蹦躂地要脫臼的蘇錦涼,慰心一笑:雖不是自古稱頌的一般才子佳人,但這樣的相伴,未免也不是一種令人豔羨的幸福。
他想著,突然就開了口:“丫頭!”
蘇錦涼停下來回頭望他。
“想起來,方才少問了你一樣。”他眯著眼,沉聲問道,“與你而言,何為愁?”
蘇錦涼站在樓前,想了好久。
當真是好久。
傍晚的清風吹過她淺淺的鬢發,過了老半晌,她才淡淡啟唇,神色裏看不出悲喜。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
蘇錦涼推開窗,滿室的清風,清涼甘甜,暢爽舒心的味道。
她望著窗外的飛梁高閣,綿綿流水,還有因風乍起的柳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歎一聲:“真美。”
衛灼然站在屋內,正是天色快暗要點燈的時候,房裏有些昏濁,而她站在窗口被襯的特別明亮。
他朝她踱過去,心中不知道為何突然就充斥了這樣多的情愫。
是過去十九年裏都未曾有過的。
他今日見了她太多太多,太彌足珍貴的,他隻想好好捧在手心裏,每一寸都極盡珍惜。
她鬼靈精怪,她靈動天真,她也會突然地黯然說一句完全不似她的,深沉的話。
他知道,她是他偶獲的,今後將不斷驟得的諸多欣喜。
“衛灼然,小時候有人告訴我,柳絮都是沒有父母的,他們因風而起,自由自在,雖然散落天涯,卻可以四海為家。”她大半個身子都伏出窗外,不知他就在身後,隻自顧自欣喜地四下探視,“所以,就算我沒有父母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啊,呐,你看,它們一旦認準了地方,落腳了,以後一定也會是一樹柳蔭。”
突然咬上心頭的一陣細痛,他忍不住伸手將窗拉回來,淡道:“你受了傷,不要吹風。”
蘇錦涼心情大好,也懶得在他麵前再掩飾,隻大大咧咧地將窗推回去:“沒事,我金剛不壞!”
衛灼然的手阻在那裏,按著窗沿,她推卻不動。
“你先前問我,為什麼想要贖你出來?”他突然出聲。
“恩?”她有些不明所以。
衛灼然望著那半開半掩的朱窗下半段繾綣的流水,淡淡開口。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被這突來的話嚇了一跳,有一點心驚,心髒突突地跳,本想辯駁兩句,卻不知怎的也開不了口,隻得愣愣望著窗欞。
他鬆開手,扶上她的肩,聲音如柳蔭下清淺的流水:“小錦……無價寶我想給你,那個……也是。”
心突然被人捏了一下,她看見窗外驟起的,漫天的飛絮。
風破窗而入,將朱窗徹底洞開,撲麵直湧,呼呼作響,吹得他們衣襟頭發都飄動起來。
他伸手環住她的肩,將她摟在懷裏。
風很涼,他的懷抱很暖。
她睜大著眼睛,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也有個人是這樣溫暖,溫暖地叫她:“小錦。”
溫暖地牽著她,走一條長長的路回家。
好久好久了,她差一點就要想不起來。
他溫熱的呼吸輕輕地碰上來,她脖子一癢,很是無措。
有絮團被風卷得高入窗閣,她眼睛都被吹得有些睜不開。
滿天都是飛絮,又高又遠,綴在無垠的綠野上。
好半天,她才指著窗外,頓頓地說了一句:“夏天了。”
他順著她所指望出去。
遠處,一群渡鳥正滑翔著白色的翅膀結伴飛離。
夕陽漸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