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良辰初好畫 第十二章 猶錯入、春風詞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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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隻手,將狂跳不已的心髒一把抓住,緊緊地,沒有任何搏動的餘地。
那一刻,世界也窒息掉了,沒有聲音。
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夢境,月亮仍然在天上掛得好好的,光朗沐人。
可是卻連呼吸也失了力氣,隻輕輕一動便有成串的眼淚落下來。
巨大的肺葉充斥著酸澀的氣體,痛楚微小地爬動,延伸至所有經絡的根部,混凝土一般牢牢拴住狹小的胸腔,喉頭被利刃割斷,哽咽了所有的語言。
每一寸肌膚都被打上了寒霜,抖不掉,動不了,隻能呆在原地。
他的雙目是濃得太豐沛的墨,就像是結得過於飽滿的楊梅,終於在雨露未幹的清晨在六月朦朦的煙雨裏墜了墨池,卷了一身清香,卻還餘著昨夜驟雨的味道。
他目光淩厲地看著我,可那眸子太柔和,卻是怎樣也傷不了人。
十步開外的地方,一襲白衣生生地晃了人眼。
嘴唇已經僵硬掉了,卻還是勉強扯了一個簡陋的笑容:“你怎麼才來……”弧度太單薄,終於載不起,又自己耷拉了下去,一同落下的還有本身就幾不可聞的聲音,“我等了你好久……”
他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很冷,冰涼的衣服貼著汗涔涔的後背,硬的像要結冰,我把陸翌凡摟過來,滿懷都是血的粘稠,笨拙地撥開他額前淩亂的頭發,眼睛還是安然地閉著,像一個少不更事的孩童,滿手的血和汙痕花了他的臉。黑夜中,陸翌凡的臉更髒了,我攥出一小片衣袖,可衣袖也是這樣髒。
他站了良久,終於“啪”把扇子一收,快步走過來。
庭院生風。
他就在我身邊,那樣近,伸出手探了陸翌凡的鼻息。
所有的畫麵都湧了回來,寒風中的,黑夜中的,大雪中的,明淨窗前的,不變的隻有安定的溫暖。
真的等得太久了,額頭輕輕地靠上他的肩膀,利落的弧線顫了一下又歸於平直,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深深地呼吸。
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氣味,近在咫尺,輕易地塞滿了五髒六腑,嗅著不夠,用手掬捧也不夠,非得就這樣牢牢抱著,再不放開。
我輕輕地倚著他的肩膀,臉蹭過光滑的緞子,真切得感覺得到下邊暖人的溫度,恍惚了所有的心緒,喃喃地念道:“然哥哥,你在就好了,有你在,小錦就不怕了……”
我直起身子,手卻仍不願放開,他利落地封了陸翌凡的血脈,摸出一顆丹藥喂了,側臉似刀工深謹的白玉。
好夢驚回,太短,一切都太短,府院裏鼎沸著緝拿刺客的聲音像青天白日裏的一道利芒霎時耀了我漆黑虛空的心底。鈍珠崩盤,電掣雷驚。
是!我們還沒有脫離危險,我們還在這裏!我一定要趕快回去!
我撐著站起來,把陸翌凡背牢,我是蘇錦涼,是樂坪路小霸王,我天不怕地不怕,怎麼能這樣就放棄!
膝骨僵得太久,起來的瞬間竟是重心不穩,他急忙扶住我,隻是片刻的猶豫,邁開了匆忙的步子。
“跟我走。”
我伸出手緊緊地拽住他的袖子,他隻輕掙了一下便也疾步帶著我走了。
他的步子很快,錦袍被扯得獵獵作響。
我低著頭都能感覺到滿院的火光。
到處都在高喊著抓刺客的聲音,鬧著我的心神,可我也不慌了,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隻無意識地匆匆被他拉著走,他的步子更快了,疾步穿了一個又一個的園子。
“大少爺,這……”
“祁連,帶他們走別院出去,莫被人發現。”
我抬起頭,見著一個黑衣少年。
他就著袖子把我的手渡到祁連那邊,我仍是怔怔地拽著不願放開,他神色猶豫了一下,反握著我的手輕輕用力,我被他這樣一握,本不哭了的雙眼此刻眼淚又像斷了線似地落了下來。
他皺眉對祁連囑咐道:“快走吧。”
“是。”祁連接過陸翌凡,我的手還和陸翌凡緊緊攥在一起,便也帶著一起走了。
我怔怔地回過頭看他,那一瞬間竟像是時間的洪荒被一隻巨大的手推著急速離去,他孤身站在原地,寬大的白色袖擺留下了一抹觸目驚心的紅。
我失魂落魄地跟著走,可仍是一動不動地回頭望著他。
他一直在原地望著我們的方向,天色太暗,我卻已是看不清他的臉了。
“別動,有人。”祁連在我身邊輕聲道,轉身拉著我藏在了巨大的古樹後邊。
我轉過頭去看剛才的少年,遠遠地,他的身影被火把照出一個微黃的剪影,身形挺拔,像寒風裏綴著溫暖的玉樹。他輕拂了自己帶血的袖子,撐開扇子,和來人說著些什麼,末了,淡淡地往我們的方向看了一眼。
盡管天色已經全都黑了,我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直直地,越了肆掠的寒風。
照入我的眼底。
畫麵隻是一瞬間,便被曲折的圍牆阻斷了。
祁連打開側門讓我出去:“公子快走吧,在下就不送了。”
門外蕭索的寒氣湧了進來,我背緊陸翌凡,仰著臉懇請道:“你告訴然哥哥,一定要來找我,我有好多話想跟他說。”
祁連一怔,繼而說道:“我家少爺不認識公子,公子怕是找錯人了。”
陸翌凡在背上睡得越來越沉,非走不可了,我上前用力地握了他的手,忍著眼淚道:“你告訴他,沉香苑……讓他一定要來找我。”我咽下胸腔裏激蕩難平的情緒,望了眼來的方向,眼神滿是悵然:“我等了他好久……”
祁連愣愣地看著我,我已經沒有再猶豫的功夫了,背緊陸翌凡下了台階,快步向前走。
建鄴城的晚上很冷清,夜色也很黑,路人都沒有看出什麼異常,我匆匆地走,想快點,再快一點。
身後祁連望了我一陣,把厚重的木門合上了,銅環發出沉悶的撞擊。
我的心裏一片曠然,我不慌!我不能慌!然哥哥不在了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去哪?組織是一定不能回的,任務沒完成就回去隻有死。
找弱水,對!弱水什麼都會的,他一定有辦法救陸翌凡的!
我一把抹掉眼淚,陸翌凡你不會有事的,老子是蘇錦涼,天不怕地不怕,閻王不敢要你的命……
我不記得那一路是怎麼走回去的,隻覺得路途太長太長,腿像不是自己的,一直拚命地往前跑,連停下來的力氣都沒有。
把陸翌凡交給弱水的那一瞬,一顆顛簸的心髒終於被放對了地方,釋然地閉上了眼睛。再醒來時已不見半點天光,就連月亮也進了雲裏,一切靜得可怕。
半刻也坐不住,快步過去,掀開布簾。
陸翌凡靜靜地躺在那裏,身上紮滿了銀針,幽暗的燭火搖得他沉睡的麵龐忽明忽暗。我知道不應該出聲以免影響弱水施針,可鼻腔就像年久失修的水龍頭,怎麼也擰不上,喉嚨緊得厲害。我死死地捂住嘴,眼淚還是就這樣流進了張得大大的口腔,酸澀難擋。
陸翌凡就睡在那裏,一動不動,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昨天他還舉著劍指著我粗聲粗氣地喊:“有你這樣當姑娘家的麼!”
他還隻是一個十七的少年,褪去了衣服顯得比往日更加單薄,抱都抱不緊的樣子。藏青的布簾被我無意識地攥得褶皺難平,我突然很怕靠近那間房子,很怕靠近陸翌凡,我不知道死亡會埋伏在什麼樣的地方,將我們硬生生地隔開。
“錦涼。”寰照疾步推門而入,快速走過來,看見了房內的光景顫了一下,拉著我走至桌邊,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些將這一切複述給他聽,寰照的眉頭皺得緊緊的,我的聲音也跌宕得厲害。
“你方才說的施毒之人長什麼樣子?”
“大概四十歲,這裏有道疤。”我從鼻翼劃到眼角。
寰照的瞳孔瞬間放大:“難道是……”
“是柳仲蘭。”房內,弱水的聲音擲地有聲。
我被這個陌生的名字驚得心頭一顫,快步和寰照走了進去。
“當真是他……?”
“銀針三分入,六魄九鬥散,是他。”
“柳仲蘭怎會插手……”
“那陸翌凡還有救麼!”我無暇顧慮他們談及的陌生話題,心下隻有陸翌凡的生死,手用力地握緊床沿,定目看著弱水,心被一把高高吊起攥得密不透風。
弱水靜靜地看著我,神色裏看不出悲喜,他這個人一直是這樣,永遠都是一副淡然的樣子,無論是生是死,都輕淡得毋須為之擰一下眉頭。
我已然是知道他要說什麼,眼前模糊一片,隻能看到朦朦的燭光,忍不住,眨一下,飽滿眼淚落了下來,終於又重新看清眼前的光景,寰照擔憂地望著我:“錦涼……”
手懸在空中不知道該在哪個地方落下,我看著陸翌凡,他就這樣躺著,赤裸著上身,才三月……這樣一定很冷的罷……
就連一點點醒來的征兆也沒有……我伏下身子,好想輕輕地抱抱他,或者,隻是握著他的手……可他全身都是傷,我連碰,都不知道能觸碰哪裏。
陸翌凡的右臂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口子,也不是新傷,許有大半個月了,可那口子還是深得可怕,輕輕觸碰,烙鐵般灼人,心下頓然明白為什麼近來陸翌凡的劍法總使得生硬。
“前陣子你病了,小翌一個人出任務時候傷的……沒告訴你?”
我勉強搖搖頭,眼淚都是好大的一顆。
陸翌凡的嘴緊緊閉著,抿成一條薄薄的線,臉上很幹淨,印象裏他的臉似乎從未這樣幹淨過。我撥開他額前耷下來的頭發,如果在往常,陸翌凡的雙眼一定是很明亮的,少年氣盛地看著你,他的鼻子很高,當得起這個年紀該有的所有飛揚跋扈。
從前我總是一個人懶洋洋地趴在欄杆上看著陸翌凡在空坪上練劍招,那時候的陽光很好,陸翌凡也和那陽光一樣看得人無法直視地眯起眼,每回他都練得額上鼻尖泛起細小的汗珠,收了劍走向我,臉上光芒一片。我看著他走過來,總是在心裏想這個男孩子怎麼會生得這樣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都那麼精致,但是為什麼又感覺那麼粗糙呢?就像一塊渾然天成的曠世美玉卻沒有人打磨,他是應該生在那種鍾鳴鼎食之家的,過著優渥的生活,青絲高束,金鞭揚,青驄馬,長安踏盡賞瓊花。
“他右臂的血絡及時封了,迷榖之毒尚未運走,服了緩毒的丹藥,略好些,但後背的毒竄流全身。毒性極烈,我知的隻有一品紅、玉玲瓏、南天竹,尚未獲悉所有,根本無從下手,況且他失血過多……”弱水的氣息沉了一分,“錦涼你應該心裏有數。”
我淒惶地伸出手撫摩陸翌凡的臉,他的臉冰涼冰涼,沒有半點溫度能夠回應我,突然哽咽得發不出半點聲音,隻得緊緊攥住他的手,伏著床沿埋下頭。
我忍得很用力,可肩膀還是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怎麼會是這樣……
弱水的話無情地給陸翌凡判了死刑,可電視裏不是男女主角到了生死關頭,在說了死亡宣判的那句話以後總是會有一句“不過……”麼,不是到了最後都是皆大歡喜的麼?
我就算這樣用力地握著他的手也沒有半點的反應。
陸翌凡,你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你還沒有嚐我們一起栽的梨,還沒有看遍天下美女,你還欠我一頓望江樓……
“不過……”弱水的聲音在對麵不鹹不淡地響起。
“你要死啊!”我猛地抬起頭,慣性地一拳揮了過去,破涕為笑地看著他,“老娘等你這句話好久了!怎麼現在才說!”
弱水和寰照都是被我弄得麵色一滯,大概是沒有料到我的反應前後差距這麼大。
隻有我自己才知道,那一刻心裏祈盼太久的終於有了回音,就像被押著頭浸在水中就快失了聽覺意識窒息的時候突地有了一線生機,於是一個猛地抬頭……
“隻是可能。”弱水淡淡道,眼神又飄忽了起來,“有兩個人可能能救他的命……”
“誰?”我握緊拳頭,陸翌凡,我就知道有我罩著你,你小子沒這麼容易死!
弱水沉默了片刻,抬頭看著我,眼神裏是我不懂的憂慮:“錦涼……你當真非救他不可麼?”
“你這是什麼話!當然了!”我不覺有些氣惱。
弱水眼神的焦點已是全然散開了,他站起身子淡淡道:“那好,你快些收拾東西,現在就走,有兩日的車程,他身子太虛,撐不過三日。”
我終於得了準音,歡天喜地站起來準備收拾啟程,突地想起又打住,問道:“去哪?”
弱水掀簾的手停在那兒,淡淡吐出幾個字:“嫋雲山,找我師父。”語罷,掀簾而出。
我楞在那兒,不曉得為什麼會突地湧起一股我無法言明的宿命感,把握不住,也無法確切地知曉具體的感覺,隻是好像很熟悉很熟悉,就像千百年前……就在那等著了一樣……
寰照輕輕拍上我的肩:“我收了弱水的飛鴿傳書馬上來的,還留著重砂一個人在出任務,得盡快趕回去,就不送你了……”
思緒被拉回來,轉過身看著他,心下大驚:“重砂一個人會不會有事……那你快走吧。”
“不知道……隻望一切平安就好。”寰照的眉頭皺了起來,眼裏滿是憂慮,“方才你跟我說的可有遺漏?柳仲蘭一行還餘幾人?”
“五人……”
寰照沉聲道:“我會盡快收拾了殘局,結果如何會傳書告予你們知道,若是……若是沒有音訊,你就走的越遠越好,不要再回建鄴城。”他擔憂地看了眼陸翌凡,“小翌的傷當真是很重,倘若……你也當想開些,人生在世,不過一場浮萍,毋須太執念。”
我搖搖頭:“陸翌凡不會有事的,弱水說有辦法就一定有辦法的。”
寰照歎了氣:“這般最好,望事情會有些轉機,你們這次非但未完成任務,還走漏了沉香苑的風聲,我是決計保不住的,隻看這次能不能收場了……不然,此次一別,可能再無相見了。”
我忍著眼淚,低著頭,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對了,那青陽將軍一向治家嚴明,鐵紀無私,既知入了刺客又怎會放你們走?”
此時我也已清醒過來,心知當時一定是太怕才出現的幻覺,沉然怎麼可能會到這來呢?而且那人說話行事也和沉然完全不一樣,一定是我自己弄錯了。
我平穩了心緒,輕聲道:“聽人喚他作大少爺,想來是青陽家的大公子吧……”
“怎會……青陽父子不是上月就率兵攻柔然了麼?”寰照深鎖了眉頭。
我剛剛才在心裏說服自己相信的事情此刻又被寰照的話給打亂了,心緒頓然紛雜了起來,一顆心狂跳不已。
不是他……難道真是……
“看來事情沒這麼簡單……”寰照緊緊地皺著眉,“事不宜遲,我走了,你記著我的話,若沒有消息告知,你便再也不要回來。”他頓了頓,繼而道,“你們就這麼走了,上邊一定不會就此罷休,日後遇著追殺的定要見機行事,不要硬拚,江湖險惡,你自求多福。”他凝重地看了我一眼,迅速離去了。
我心下一片挫然,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其中變數太多已是無法捉摸,我怔怔地轉過身,陸翌凡躺在床上,燭火搖晃得很厲害,映得陸翌凡的臉忽明忽暗。
我猛地回過神來,上前扶起陸翌凡。
沒有什麼要收拾的,隻要帶上陸翌凡就可以走了。
我留戀地環視了屋子,心下一片悵然。
上個月我們都還坐在一起把酒言歡,如今一走,可能以後再不能有這樣的日子了。
我歎了口氣,連重砂的麵都沒有見到……
也許天就快要亮了,星星已經黯淡了不少,掙紮著掛在天邊幽暗著光芒。
弱水站在那一片青翠的草地上,仰頭看著天。
三月的風本不該這般大,把人的思緒都吹亂了。
弱水望著那星羅密布的蒼穹,卜了最後一卦。
然後是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仰了太久的頭終於放下來,眼神裏是滿是複雜寂寥的神色,低黯的光芒卻像是能把空氣中不安的塵埃都照亮。
“一切都是注定的麼?怎樣,也改變不了麼……”
三月很快就要走完了。
如果隻是弦歌的一場變音,未免來得遲了些。
可這是宿命。
如果要找出那隻翻雲覆雨的手最早無情塗抹的一筆,今夜一定就是開端,無論之前有多少處心積慮的伏筆,在今夜,終將一切都拉開了序幕。
今後無論是醉人的甜蜜、深切的難過、忘我的幸福還是徹骨的痛苦,都隻能坦然地接受。
你可能會說來得太快,或者是來得太遲,還是你仍然茫然地站在原地對一切渾然不知。
可你知道,他是真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