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良辰初好畫 第十四章 都忘卻、舊題詩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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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這麼濃的霧?就算是山裏水汽重些也不至於這麼大,這麼久都散不開。
糟糕!什麼都看不見了,難道是被人暗算了?
蘇錦涼就著手上的刺亂揮一氣,死男人上哪去了,沒了他上哪去找陸翌凡啊!
“喂~”蘇錦涼再顧不得麵子,一麵喚著他一麵心急如焚地探出步子胡亂摸索。
一步,兩步,三步,額頭猛地撞上一個堅實的身軀,接著就是整個人都慣性地撲了上去,雙手就著勢環住他的腰,方才落酣泉雨水的氣味混著似曾相識的味道直灌入肺腑。
“別亂動”,頭頂傳來冰冷的聲音,她覺得那語氣甚至有些惡狠狠的,“摔死了沒人替你收屍。”
蘇錦涼尷尬地直起身子,碎著步子退遠了些距離,努力眨了眨眼也看不見他半分影子,緩了緩,又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人在黑暗中總是自覺尋求安定和溫暖。
顧臨予連象征性不悅的掙動也沒有,繼續向前走了。
蘇錦涼在後邊跟著,一邊覺得這大霧著實的詭異,擔心有埋伏,手拿著刺揮來舞去地防身,一麵對顧臨予的憤恨又在心裏又卷土重來,而且一波比一波洶湧:真不想承他的情,哪來那麼拽的人!可又因著拿這大霧沒半點辦法,不得不巴巴得將那截衣袖抓得更緊。
顧臨予在前邊走,隻覺得身後陰風陣陣,搭在自己袖子上的那隻爪子忽緊忽鬆,忽張忽弛,還好有霧氣,不然叫他看見了蘇錦涼那張咬牙切齒的臉後果會更慘烈,他皺了皺眉,力道順著袖子就出去了。
蘇錦涼本來就心裏有鬼,這一震弄得她將刺亂舞一氣,不想石子一滾,一腳滑了出去竟是踏了個空。
身子猛然地下墜,是徹徹底底的失重感,最後的關頭被一隻手抓住了,懸在崖口,整個人都沒在石壁下邊,不多不少,剛剛好。
蘇錦涼的身子貼在冰冷的石壁上,尖峭得硌人,但深深的恐懼還是源於腳下,那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的凜冽大風,以及下麵不知道多少英尺的高度。
心跳到了喉嚨口,眼淚都要灌出來了。
抓住她的那隻手很有力,帶著救命的溫度,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卻遲遲沒有拉她上去,像是就要這樣一直吊著她一般。
四處都是霧,白茫茫的一片,而她的身子就懸空中搖晃,她吃力地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他,連吐氣都困難。
大腦裏充盈著血液嗡嗡的鳴響,呼吸也在顫抖。
“不想困在這裏等死就好生跟著。”冰冷的聲音又開腔了,冷得像壓在她身上的一道催命符。
她張開嘴,可喉嚨緊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隻手頓了一會,將她拉上去了。
劫後餘生的感覺,就是這樣。
之後的那段時間,蘇錦涼就像在後邊蒸發掉了似的,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就這麼安靜地跟著他走。
師傅的迷霧陣,這回像是走得格外的久。
另一隻手放了上來,這一次是輕輕地握住了手臂,透過衣衫,顧臨予感覺到薄薄的溫度。
開始她摔下去也算是自己害的,顧臨予想,於是將步子稍稍地放慢了些。
好長的一會,顧臨予才聽見她在身後幽幽地說了句“謝謝。”
聲音很輕,很虛弱,剛說出口就被卷走了。
顧臨予的心就這樣平白地動了一下。
很長的那一段時間裏,蘇錦涼的心都還在那個烈風囂揚的山口。
她有些怔怔的,大腦空白了一大塊,沒有回過神來。
不是她膽小,而是生來對高的那種畏懼,是一種極度缺乏的安全感。
隻要在高地一站,就能將心髒全部掏空。
雖然就隻有短短的一瞬,卻像好長好長的時間,自己已經在那裏死過了一次。
可她不知道,今後自己還要這樣死上千百次。
感覺像是穿過了濃密的樹叢,有樹葉的窸窣聲,也不知誰的衣角被掛裂了,“嘩啦”聲在空寂的林子裏特別的分明。
有花清芬的香氣,如果撥開濃霧能看見的話,那花一定也是清怡不濃鬱的。
沾著露水的台階,他踏過了,她再踏上去。
山泉汩汩地流動,很輕很輕,像微弱的脈搏,在石頭的罅隙中纏綿地流淌,似清似淺,似有似無。
蘇錦涼是在這樣安靜的步子裏回過神來的。
待她回過神來,已經全然忘記了對顧臨予的所有不悅,她張張口,剛才因為緊張,嘴唇都幹裂掉了,可還是清晰地發出了一個“謝謝。”
慢慢地,霧氣好像淡了些,隱約能見著陽光的影子。
蘇錦涼眯著眼,瞧見一段橫亙在麵前的窄短的階梯,再往前,是一片巨大的空坪,隔著殘餘隱約未散的霧氣,方才的那匹銀鹿來回踱著蹄子,在陽光下耀著光芒,背上卻沒了陸翌凡的影子,那空地上似是還站著兩個人……
霧氣終於全散去了,蘇錦涼的眼前隻剩下那一襲就像快要化羽的白衣……
“檀兒莫要急,你看你臨予哥哥這不是回來了麼?”老者略帶笑意的沉穩聲音。
臨予?他就是那顧臨予?錦涼心裏一驚,睜開眼,已然跟著顧臨予到了空坪上。
坪上站著一位目光矍鑠的老者,雖是眉慈目善的普通模樣,可卻氣質絕塵。身旁俏生生地立著一十七姑娘,烏青的長發在耳畔軟軟地束了個結垂在一邊,手指輕輕地梳拈著,溫柔的麵容略帶了些羞赧。
“檀兒隻是見玲瓏馱回來的少年傷得頗重,想是臨予哥哥遣來的,才急著問師傅的。”少女的臉像是抹上了傍晚的霞光,她輕柔地撫著鹿的頭,鹿也乖巧地垂了頭踏動著蹄子,她的聲音像是在夕陽裏釀出的美酒,染上了甜蜜的味道,“師傅倒來取笑我……”
蘇錦涼順著話打量過去,見不遠的石台上好好地平放著一個少年,正是陸翌凡,這才將懸著的一顆心放下。
“嗬嗬……”老者意指模糊地笑了起來,“你臨予哥哥可不會有這等好心……”
“師傅。”顧臨予對自己老不正經的師傅這種言語調戲早就習慣了,完全無視地開口道:“那少年是弱水師兄托了來的,我在山腰遇著了便自行揣度師傅的意思送上來了,還望師傅莫怪。”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蘇錦涼的心“咯噔”一下,霎時明白了弱水所有的意圖。
難怪要給那張指路無用的地圖,難怪要在辰時前上了落酣泉,難怪說我找不到上山的路……
原來真的不是活雷鋒,隻是賣了故人一個麵子!蘇錦涼望了目光不在自己身上的顧臨予一眼,不知怎麼地有了一點失落。
“嗬嗬……”那老頭摸著胡子又笑了起來,“送便送了,怎麼還送上來了一個女娃兒……手還抓得那般緊,可別叫我們檀兒吃味嘍……嗬嗬嗬嗬……”老頭又好死不死地笑了起來。
蘇錦涼的臉“蹭”的一下就紅了,趕忙鬆了手走到前邊,顧臨予想你終於舍得鬆了啊,輕晃了袖子也徐步立到一旁。
蘇錦涼從懷裏掏出弱水給的書信,也來不及看誰是誰的,全都給了老者,“師傅,這是弱水托我給你的。”話才一出口就後悔了,心裏暗罵道:我哪能叫他師傅啊,他又不是我師傅,弱水向來辦事細心,怎麼忘了說他的名號呢!她撓了撓頭焦躁地站在原地。
“這女娃兒有意思,親還沒訂呢就急著叫我師傅了……嗬嗬。”老頭一邊笑著一邊抖開了信紙,顧臨予則一臉的雲淡風輕,雖是陪站在一旁,目光卻全然不是在這上麵的,視線飄渺地不知望著何處。
蘇錦涼尷尬地陪著笑,心裏想哪來你這麼滑的老頭,再笑就給你一拳!
老者視線在信紙上遊離了一番,眼神突然有了不僅僅是玩味的意思,甚至有些嚴肅,抬起頭來看了蘇錦涼。
就像兩個指頭用不小的力道把她的心髒給捏住了,蘇錦涼有些慌,弱水並沒有給提過那書信半分,難道是說了什麼嚴重的事情?
師傅抬起臉,將信遞至顧臨予麵前,“給你的。”
在場的三人都是麵色一寒,老頭樂嗬嗬地大笑了起來,顧臨予接過信想著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倒黴師傅。蘇錦涼更是無語了,平白無故被他害的緊張了一把。
老頭自顧自地笑著解去尷尬,拆開了給自己的那封信,顧臨予單手拈著信紙,薄薄的紙箋被微風蕩得起了波瀾,就像要飛走似的,隱隱能看見弱水工秀的字跡,信紙鋪陳在他麵前,他的眉斜飛入鬢,像黛青的遠山般俊逸,隱隱地沒在霧氣後邊。很快地,他就掃完了內容,抬起頭淡淡地看了蘇錦涼一眼。
“女娃兒你叫什麼?和那受傷的少年是什麼關係啊?“老者終於將自己的信看完了,抬起頭笑眯眯地望著她。
啊,正事來了!錦涼心想,該怎麼說才能勸得這老不死的救陸翌凡呢!弱水先前囑咐過:師傅人雖好卻萬不能有半點的欺瞞,他向來不過問塵事,就算問及沉香苑之事也大可以放心相告。
腦海裏驟然就閃現過了《真情》一類的節目上邊哭得淒淒慘慘的臉。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將姓名、芳齡,家住哪裏,什麼工作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又繪聲繪色地說了那陸翌凡從小是如何的孤苦無依,不幸遭了賊人暗算性命未果,可憐家鄉還有一個姑娘等著他回去成親……
在場的人均是聽得一臉菜色,檀放站在師傅後麵抹著眼淚,直想著這孩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最後錦涼“哇”地一聲拜倒在他麵前:“老人家,求求你救救他吧!”一哭二鬧三上吊這個道理好歹她還是懂的。
老者衣擺一揮,即時攔住了她下墜的雙膝,蘇錦涼抱住師傅伸過來的手,順勢將眼淚鼻涕全擦在上邊。
“你這毛丫頭,我隻問你和那男娃兒是什麼關係,哪來這麼多話。”師傅將袖子收在背後,可憐檀放又有得好洗了。
“關係……”蘇錦涼眨巴了兩下眼睛,“自然是朋友關係啊。”
師傅樂嗬嗬地笑了起來,滿意地點了點頭,捋著花白的胡子朝著陸翌凡走去,“好好!那我便幫你救他了,嗬嗬嗬。”
蘇錦涼大喜,快步跟了過去。
檀放在後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師傅今天怎麼這般愛笑呢?繼而也跟了過去。
於是場景切換至石台上平躺著的陸翌凡。
上邊圍了四顆腦袋,尤為突出的是那顆花白的,細細入神地診斷著,時不時發出些玄妙莫測的聲音。
“恩。~恩?~~~恩。”
蘇錦涼心裏捏著汗,這究竟有沒有得救啊,不行!沒救也得給我救了!
“毛丫頭!”師傅突然抬起頭叫了她。
“啊?”難道真是沒救了麼……
“你還沒論婚嫁吧。”老頭笑眯眯地望著她。
“我十七都沒有,怎麼可能搞對象啊!”蘇錦涼顯是還沒反應過來,你這不在看病的麼。
“好啊!”師傅端起蘇錦涼的手,就像毛朱會晤時那激動的一握,還在她的手背上關愛地拍了拍,“我這徒弟跟了我這麼多年,年紀不小了,也算是半個兒子了,你就給我做了兒媳吧!”
在場的三人都覺得今天的天氣有些冷。
蘇錦涼想你這老頭難道是沒見過女人麼,張了嘴還沒出聲就又被師傅把話給奪過去了。
“我這兩個徒兒你喜歡哪一個呀?我看兩個都挺標致,不錯!那你就跟了弱水把,臨予還是配給我們檀兒。”從頭到尾師傅都一個人自娛自樂地說著,完全沒給蘇錦涼插嘴的機會,他又端起了錦涼的手,愛撫道,“弱水這孩子啊,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淡了,總覺著對什麼事都不上心,這回子肯為了你的事這般掛念,看來也是待你不凡啊。”
“恩,不錯,待我哪天選個好日子就把事情給辦了……哎,這麼多年了……“師傅應景地搵了兩把淚。
蘇錦涼憂愁地望著老頭,心想你這是操的哪門子心啊,你那兩個英俊瀟灑一表人才的徒弟還愁嫁不出去麼,用你來幫忙討老婆?
師傅還是戀戀不舍地抓著錦涼的手。
一旁的顧臨予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自家師傅不正經他是知道的,可今天也跑得太遠了,他開了口,沉聲道:“師傅,毒氣已經過命門了。”
於是推推搡搡中又切回了正題。
“女娃子,你這小兄弟的命可不好救啊……”其實師傅是個老江湖。
蘇錦涼又“哇”地一聲拜倒,胡言亂語地說了些叩謝重恩,子孫積德之類的鬼話,淚眼汪汪地望著他。
“這樣啊……”師傅摸了摸胡子,裝模作樣地上下打量了陸翌凡幾番,口中又頭頭是道地恩了幾句,歎了口氣,“那我便盡力試他一試吧。”
顧臨予深感時運不濟,再也看不下去了,便踱著步子去別處了。
那出老江湖詐騙小遊俠,外加一個呆頭鵝看熱鬧的好戲仍在上演。
“女娃子,這命我拚盡全力尚可替你保全,可這條手臂……”老頭提起陸翌凡虛弱的右臂搖晃了兩下,“毒血已入骨髓,這隻手怕是要廢了喲!”
陸翌凡的右臂果然血色已和往常大有不同。
蘇錦涼急得眼淚一下就出來了,“怎麼行!不行啊,陸翌凡一向惜劍如命,沒了手他可怎麼使劍啊!”那眼淚爭先恐後地往外湧著,“不行的……”
“不行……恩……要留著這隻手。”老頭若有所思地又審度了一番,伸出手在陸翌凡的骨節上敲了兩下,檀放的目光也跟隨著那動作移動,她歪著腦袋牽掛著陸翌凡的安危,可不能沒手啊!家鄉還有個可憐的姑娘等著他回去成親呢。
快上鉤了,老頭想。
最後他抬起頭,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
“毛丫頭,打個商量吧。”老頭看著傷心欲絕的蘇錦涼,“在我替他療傷的時日裏,你若任我差遣,我便替你保住他這隻手。”
蘇錦涼用力一抱拳,幾乎都沒有思考便決絕得應允了,她當真是很想救陸翌凡,哪怕是赴湯蹈火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們還有那麼多事要一起去做的,說好以後攢夠錢了就去遊山玩水,若是興致好的話就一起去當大俠,如果哪天時空一錯亂又回到了現代,那她一定要牢牢地抓著他,把他一起帶過去,到時候她一定給他買好多好多的煙……
師傅看著被自己弄得傷心慘淡的蘇錦涼多少有些於心不忍,他一揮袖子,陸翌凡的身子就穩穩當當地懸了起來,在空中也像是在床榻上一般安穩,被那股真氣護著出了空坪往殿裏去了。
蘇錦涼追出了幾步,下巴張得老大,驚訝得合不上,這可是神功呀!陸翌凡一定有救了!
她終於釋然地笑了起來,抹了兩把眼淚。
顧臨予在白玉台上回過身,這嫋雲山總是十天九陰,而那天的陽光卻是出奇的大,陽光底下的三人都仰著頭看那空中的少年,最前麵的那個姑娘,她的笑容甜甜地,盈溢了希望和滿足,她目不轉睛地掛著那個少年,臉上還餘著清澈的淚痕,在陽光下躍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