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七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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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的翰林宴,自然是由翰林學士劉赦主辦。按說我們新晉的進士,在這宴會上是排不上號的,便是座位,也要排到一眼看不見頭的席末上去。但三甲名義上算是這場宴會的主角,就特辟了一席,坐在右首位,狀元和榜眼的樣子還真有些誠惶誠恐死罪死罪的樣子。不過其他三甲之後的進士,就真的排在看不見頭的席末上去了。
    左首是皇子挨個排下去,然後是武臣。左首自我們向下是文官按官職排座,所以作為文官之首的劉赦就挨著三甲之末的我坐了下來。
    夜色正濃,宮中掌了燈,那衰老的皇帝臉上的皺紋沒有白日看得清楚,便顯得年輕了些。渾濁的眼睛大約也因為今天是個喜事而透出點光亮來,裹在層層交疊富麗堂皇的明黃色龍袍裏老邁的身體也有了些帝王威儀,隻眼神看見我和劉赦坐在一起的時候似乎閃了一下。
    皇帝的旁邊坐了個濃妝豔抹滿頭朱釵也掩飾不了年輕的女子,妝容過於濃重倒比之皇帝要雍容華貴些。看來比皇帝起碼要小上三輪的年紀,做皇帝的孫女也該夠了,卻是現任的皇後。
    開席,穿紅黃相間羅裙的女宮娥魚貫而入,衣袂飄飛間香風襲人。皇帝的眼神閃了閃,又滅了,大約力不從心了。
    我趁著宮娥穿梭,才敢明目張膽的打量對麵的皇子龍孫們,各個一襲明黃袍子,許是母係的基因很好,均長得眉目清秀少有歪瓜劣棗。
    沒見到吳王夏無雙,卻不知哪個該是黃九子夏飛柏?
    “該請今科三甲賦詩一首,讓我等也領略一下三甲文采啊!”
    末席裏一名官員請命,隔得遠了看不清長相,得了一眾大臣附和。我大概是知道末席的人都沒有實權,一般不會發言,現在看來是了哪位大人的指示。
    皇後挽著皇帝,還是個孩子的臉做出含羞帶怯的表情:“臣妾也想聽聽三甲的詩才。”
    皇帝點頭應允,攬著皇後的小腰怎麼看都像寵著一個孫女而不像一名妻子,後麵的大臣隔得遠,隻看見隆重的衣服便不覺得什麼,我靠的太近,實在有些反胃。
    “以何為題,劉卿你說呢?”會被皇帝以這樣親切的口吻稱呼的人選,不做其他人想。
    “便以酒為題好嗎?”果然,劉赦站起身來,他今天穿的隆重,起身是申椒菌桂蕙茝相扣的清響。長身玉立,我側頭就看見他清雋的側臉,不知為何,倒想起他身上梅花冷冽的香氣。
    殿中一片文臣的叫好,厲峰作戰唐古拉山還未回來,武將沉默。
    皇帝舉起描金虯龍的酒杯,作豪邁地飲盡杯中酒釀,卻嗆咳數聲顯得更加不濟:“這便是現今天下聞名的佳釀竹葉青吧?以酒為題,甚好甚好。”
    狀元郎徐行玉先站起身來,飲了一杯酒道:“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宴上微冷,然後是叫好聲。徐行玉擦擦額上的汗,微笑著坐了下來,這狀元郎還真有些急才。不得罪文官,不得罪武將,隻是一首無關緊要的詩,問了個無關緊要又增添氣氛的問題,看來他還不打算太早加入黨爭,但這樣往往會兩麵不討好。
    然後是榜眼柏空慶:“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榜眼,卻是想要歸入厲峰的陣營嗎?
    我看了一下劉赦不動聲色的側臉,心裏有些不耐和不愉,實在沒什麼陪皇帝唱戲的心情。但現在宴上所有人都將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許是想這個劉赦當殿招攬的新晉探花郎,倒要看看到底有什麼出彩的地方。
    我斂目,站了起來:“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一時嘩然,倒不為那睥睨天下的文采,隻為其中蘊含的深意。居然是加入厲峰陣中嗎?
    劉赦的笑聲在一片嘩然裏清晰地傳入我的耳裏,大約離得太近,便覺得耳膜隨著他從腹腔裏傳出來的聲音而震動。他的目光了然而譏誚,在熱鬧的宴席上美成一枝孤芳自賞的梅。我看見他用嘴型說:“狐狸,你變狡猾了。”
    其實,他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他嘴巴動了,而站在旁邊的我貌似很認真的聽了。所以就算他剛才隻是咀嚼食物的嘴唇抿動,也立馬在關注我們的眾臣眼裏變成他無聲的指示,坐實我心口不一歸於劉赦陣營的罪行。
    更何況,我是用那麼癡迷的目光看著這俊美的少年郎,誰能相信我的無辜?
    我自己都不信!
    我咬著牙,無可奈何地坐了下來。宴席,正式開始。
    之前沒看見的吳王夏無雙突然拉了一個人影出現在宴上,拜倒在皇帝麵前:“父皇,兒臣請父皇指婚。”
    皇帝看清楚站在夏無雙身邊之人的裝束,隻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手抖得將滿滿一杯酒撒了個精光。年輕的皇後用盡全力才把酒杯從皇帝手裏拿了出來,斥道:“皇兒胡鬧些什麼?還不快快退下!”
    夏無雙看了看他年輕的母後,嘴角抽搐,倒明白此時不宜再樹外敵。但一句母後如何也出不了口,隻緊緊撰著身邊之人的手:“兒臣沒有胡鬧,兒臣今生非身邊之人不娶。”
    皇帝此時是真的怒不可遏了,他拍案而起,聲音中氣十足震得宴上鴉雀無聲:“逆子,你居然與……一個男子顛倒倫常!”
    夏無雙愣了一下,突然驚喜萬分地扯下身邊之人的帽子,如雲的青絲滑落:“梅香是一個女子!”
    但見殿中之人大眼睛尖下巴,正是劉赦身邊那貌美的梅姓少年。她叫梅香嗎?
    梅香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隻滑過我旁邊的劉赦,目光微澀。
    劉赦注視這殿中的一幕,還是不動聲色的臉,眉頭卻輕皺了一下。
    皇帝看樣子鬆了一口氣,隻要不是男子,其他的就好說了。他似乎現在突然想起自己是一個年邁得看起來病入膏肓的老人,身體顫抖著像得了中風,聲音也喑啞了下去,跌坐回龍椅之上:“等宴會結束了來禦書房找朕。”
    夏無雙麵露喜色,叩頭謝恩,拖著梅香到自己的席上去了。
    這事,也就算告一段落了。
    “那梅香姑娘不是翰林學士的貼身侍衛嗎?”
    “那梅香與探花郎長得真像啊!”
    兩句話,同時在大殿上想起。殿上的目光又齊齊落在了我的身上,大臣們古怪的目光就在夏無雙、梅香、劉赦和我之間來回的徘徊。
    我與梅香,長得像嗎?我其實不太知道自己長成什麼樣子,我看那素淨著卻很有些脂粉美麗的臉,長在女子身上就算了。我長成這個樣子,不會太奇怪嗎?
    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劉赦湊近了在我的耳邊對我說:“你長得沒那麼女氣。”
    “哦,謝……”我轉過頭,聽見一片抽氣聲。
    剛剛,是和劉赦接吻了嗎?
    殿中很安靜,其他的都先不說,皇帝的表情看起來很怪,有些厭惡又有些高興的複雜表情。而劉赦的表情看起來就更怪了,他先是楞了一下,愣到我回神了他還在愣,我看著他那麼驚訝就又愣了的時候,他倒笑了。
    我在刹那間明白了曹植見洛神時的言辭。劉赦隻坐在那裏,在一片詫異的目光中怡然自得地輕笑,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
    那般,窮盡了繁世的美麗。
    然後,他在那一片安靜之中說出讓人無限遐想的話來:“回去找你算賬!”
    翰林學士拂袖而去的背影,仍舊,翩若驚鴻。
    這場對決,探花郎,完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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