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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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漸出頭,涼夏的初春已經開始化雪,屋簷滴滴答答的滴水像是在下淅瀝詩意的雨。
    我站在涼夏京都的城門外,看這座威嚴的建築物,心情有些難以言喻的複雜。拿出了我的路引和戶籍,排在接受檢查進城的長長的隊伍後麵。
    現在的瑞麗已不太冷,春風和煦,有些燦爛又不太熱的太陽,正是放風箏的好天氣。我想那萬年麒麟溫和的笑臉在這春光裏,也該是令人如沐春風的。
    城門下排在檢查的桌子後麵長長的隊伍,無論原來是三教九流的哪一流,麵對拿了刀戟長槍的衛士,現在看來都很老實。隻一名商賈打扮的男子戴了掩人耳目的鬥笠遮了容貌,反倒更加的顯眼。
    檢查的兵卒要他取下帽子,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取了下來。然後,隊伍詭異的安靜了一會兒。
    是名少年,大眼睛尖下巴,臉上很素淨,卻很是有些脂粉氣的貌美,纖細的骨架罩了那一件寬大的商賈錦繡衣裳,反倒有些文人墨客的秀氣。少年生得白淨,眼角上挑偏眼神帶著倨傲,這樣未見過世麵的犢子最是招人挑釁。我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他白嫩的耳垂,不注意看難以發現的耳洞,這該是個做男裝扮相的女子。
    站在她麵前的兵卒愣了一會兒,才有些掩飾地看了看手中的路引,然後不經意地問:“從白乾瑞麗來的,到京都來做什麼?”
    “探親。”少年開口,故意壓抑的低沉,果然是個女子。她也是從白乾的瑞麗來的?別的不說,瑞麗拿到路引的手續之簡易程度,倒是爭個涼夏它認了第二沒地方敢認第一的。
    兵卒確認路引無誤便還給了她,少年道了謝戴好了鬥笠,匆匆離去。兵卒又望了一眼那少年的背影,仿佛沉浸在少年美貌中還未回神不經意的一瞥,卻見城門旁一名擔了繡線玩意賣的小販會了意般,悄悄躡了上去。
    這不過是進城時的小插曲,隊伍還在緩慢但勻速的前進。
    我排在一名忙時作赤腳大夫測字半仙,閑時作坑蒙拐騙土匪癟三的邋遢老道後麵,他口沫濺飛地對他前麵那個扁擔挑了重貨的樵夫,說著他踏遍三山五嶽名山大川的遊曆經驗,再配上他半吊子的風水玄學,把樵夫侃得一愣一愣的。
    “知道從唐古拉山發源流下來的那條黑河嗎?泛濫啦!兩岸的百姓,遭罪啊!”
    “這也是您老一早就算出來的?”
    “那當然,我一早就算出來了,這叫地龍翻身。你想想,地龍都翻身了,能不天崩地裂嗎?也怪那個叫梅景嵐的縣令不讓我做法,早花點銀子美人鎮河的話能發生這事?”
    “你老真是神人啊!”
    我涼涼的看了數眼我前麵那位骨瘦如柴衣衫襤褸還真是人不可貌相的神人,又看了一眼身強體健卻無限佩服的樵夫,覺得有些滑稽。
    陽光輕柔地照在我身上,再過一會兒我也要進入城門的陰影裏,然後接受檢查,進入這天命所歸有天子居住著神佛庇佑著的京都。來涼夏找炎的我,一定要見到那隻從容的萬年麒麟才能安心的離開。
    突然,我抓住前麵那老道,那因為泥土汗漬油汙和些說不清楚的汙垢變得滑膩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衣服:“你剛剛說什麼?”
    老道顯然嚇了一跳,瞪了大大的眼睛,說話都結結巴巴的:“我什麼都沒說啊!”
    “不是,你說黑河為什麼會泛濫?”
    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加上絕對稱不上友好的麵部表情,讓這位行走江湖多年摸爬滾打的老道也嚇了一跳。但現在他回過神來,不說別的,就是衝著城門下那些拿了刀戟的衛士,我也做不出什麼事來。所以他很注重身份的把抹布衣服從我手裏搶救了回去,然後抖抖肩膀,才做道骨仙風的高人狀:“那叫地龍翻身,小哥你想知道,我們進了城找家館子慢慢說。”
    忽略掉麵前意圖蹭吃蹭喝的老道,我漸漸皺起眉頭。
    地龍翻身?地龍?龍?
    我收了路引和戶籍轉身離開,身後還傳來老道急急的呼喊:“不找館子,找家茶樓也行啊!小哥別那麼小氣,別走啊!”
    我還沒有死過,即使和現在做了判官的哞一聲有些熟悉,也從來沒有去地府裏找過他,所以我對地獄還沒有什麼具體的認知。但當我到了黑河的沿岸,我想,我看到了人間煉獄。
    與戰爭過後,幹燥充滿火藥味仿佛一點就著的空氣,滿地殘肢斷骸血流成河顯而易見的慘烈不同。這裏很潮濕,便滋生了陰冷,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滴水。沿途都是乞討的人們,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大人的臉卻已經麻木。
    洪水過後是極度的幹旱,明明不過是陽春三月的太陽,卻不停增加著溫度,炙烤大地,漲過洪水滯留了沼泥的土地開始龜裂。
    一名嘴唇幹裂眼睛紅腫的村婦守著淹過水以後隻剩三麵牆,籬笆已經不知道被衝到哪裏去了的土房子,失魂落魄地喃喃念著“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她家瘦的皮包骨頭的黃狗圍著她團團轉。她突然發了瘋似的打它,黃狗淒厲的嗚咽著卻怎麼都不肯離開,她看著那雙渾濁但脈脈的眼睛,愣愣地停了手,撫摸著身邊的席子嚎啕大哭起來。
    那席子裏,裹了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兒子。
    霍亂、傷寒、痢疾,太陽帶來的溫暖伴著屍臭也帶來了瘟疫。
    我抬頭看天上燦爛的太陽,生命,居然可以這樣脆弱。
    “你,說的就是你,快來幫忙。”一個戴了張已經看不出顏色的麵巾的男子,一把拉過我向前麵跑去。
    我愣愣的看著他的臉,髒亂的麵巾遮住了五官,看不清他長著怎樣的容貌,更顯得他的眼睛極為突出。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更為純粹的眸子,非常的幹淨,比初生的嬰兒更加無邪,西域最好的工匠才能燒製出來純淨的石英琉璃,幹幹淨淨的倒映著整個世界。
    到了一家雖然被洪水浸泡了仍看得出來原來是士紳望族的圍牆外麵,我被拖進了一頂帳篷,裏麵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在忙碌,場麵蕭條卻井然有序的,每個人各司其職。他遞給我一張麵巾示意我也圍在臉上,然後將一隻湯勺塞到我手裏,指著帳篷外還在樹上的太陽對我說:“日正中的時候,你要把飯煮好。”
    我看了看手裏的湯勺,又看了看麵前的大鍋,還在狀況外的呆愣。他又抓了一個人到我麵前吩咐那人燒火,然後就匆匆地離開了。
    同樣戴了麵巾的燒火人,看我望著那人離開的背影,邊利落的點火,邊向我介紹:“那個是歐陽公子,他很能幹。”
    我點頭,又看了一下手裏的湯勺,要做飯嗎?
    白水煮的糙米,加了苦澀的野草,連基本的鹽也沒有,實在不符合狐狸的美食觀。不過看著麵前來打粥的長長的隊伍裏人們空洞的眼睛裏流露出感激的目光,我還是有些難以言喻的滿足。
    小傑,就是之前燒火的那個人,端了粗瓷大碗盛著稀粥走到我麵前:“草明,你煮的粥真好喝。”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大概是食物的關係,原本消極懈怠的人們開始願意聽從歐陽的安排,突遭巨變,便把這個願意出來扛擔子的青年做了救世主的存在,忙碌著將淹死或者不明死因的家禽集體掩埋的。
    小傑喝了一口手裏的野菜粥,表情陶醉,配上那張狼狽的臉有些滑稽:“那個是歐陽公子教我們的,說吃那些死了的牲口會生病。”
    洪水過後生病的人非常多,不過被統一安排在一起。歐陽很努力的照顧生病的村民,缺少草藥讓他能做的不過是在他們幹渴的時候遞上水,但是水也不多了,村裏唯一那口處於高地確認沒有被洪水汙染的水井幾近幹涸。能組織起來還有體力工作的人非常的少,所以搶救可用物資的工作進展緩慢。似乎每一刻都有人在死去,屍體統一堆在一個深坑裏掩埋,再無謂高低貴賤,每個人都麵目模糊。
    草藥很稀缺,采野菜的人們同時要認識幾種常見的草藥,方便采集。稍微有點藥理知識的人都被歐陽編進了急救隊。之後小傑口中崇拜的歐陽公子又回來了一次,帶著急救隊,隻吩咐了下午的工作,又匆匆的離開了。
    我給一個瘦弱的小孩喂粥,他的娘被洪水衝走了,爹發著低燒被安排在另外一邊。他餓得下巴尖尖,眼瞼深陷,更襯得一雙眼睛大得出奇,也不說話,像某種野性未馴的小動物。
    喂完一碗粥,我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袖,然後在我手裏塞了一片薄薄的東西。
    我低頭看手裏剛握得一手的薄片,幹枯的土灰色,邊緣的地方卻很尖銳,這是他示好的方式嗎?
    蹲下身來,我輕輕撫摸他滿是泥土和汙漬的頭:“謝謝。”
    那雙動物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的笑臉,慢慢紅了。
    我忙到晚上,覺得我出了很多力,小傑讓我和他睡同一個帳篷。
    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歐陽公子再次出現,似乎是小傑實在看不下去他一天沒吃飯,把他剛從一線硬拖回來的。歐陽扯了麵巾,露出一張星目劍眉輪廓深邃男性十足的臉。他抱著我盛給他的野菜粥,幾口喝完,表情像在享用人間美味,明知道那味道實在不怎樣的我,自尊心還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味道很好,你做得不錯。”歐陽拍拍我的肩,又出了帳篷。
    很奇怪,那一瞬間,我覺得難以言喻的雀躍。這是一種很孩子氣的情緒,就像還是爭強鬥勝的年紀,打敗了另外的小孩得到大人誇獎的那種得意。我想,有的人,是天生的領導者,他生來就是被人崇拜,讓人因他的肯定而淚流滿麵的吧?
    晚上夜深人靜,小傑已經睡下了,我出了帳篷,去找我放棄進入京都,來到這個地方的原因。
    這樣大規模毫無預警的洪水暴發,如果沒猜錯的話,是青龍,他出了什麼事了吧?
    退回去了的黑河非常的靜謐,款款的順著河床流動,映著皎潔的月亮,從被衝垮了房屋顯得一馬平川的岸邊遠遠看去,有些詩意又病態的美感。
    波心蕩,冷月無聲。
    我將手伸入這從唐古拉山的冰川發源流下來的河水裏,果然有青龍殘留的真力。
    是什麼,讓青龍不惜引發這麼大的洪澇?
    神,沒有人類想象的法力無邊和自由不羈,越大的能力就意味著越大的責任和束縛。這樣的洪澇要透支青龍多少生命力,這樣的罪孽又要讓青龍背負多大的劫難。
    青龍,死了嗎?
    空曠靜謐的河岸上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我悄悄的走了過去。河岸上圍了一群人,歐陽在,連之前睡熟了的小傑都在。一名綠衣的女子抱著一名男子的屍體大聲的痛哭,一名年老但保養良好的鄉紳站在旁邊有些焦急的搓著手。
    我不動聲色地站在小傑後麵,悄聲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劉家是村上的大戶,那個劉員外隻劉小姐一個閨女,與梅府的少爺指腹為婚。羅老爺指著劉小姐做官太太,以後好享女兒福的,梅少爺原來是縣令梅景嵐的獨子,這婚事也算天作之合。但現在不是黑河泛濫,朝廷要追究洪水為禍的事,梅縣令死了,朝廷就抄了梅家。梅少爺來投奔劉家,劉老爺定要他考上新開的恩科才答應他和劉小姐的婚事,給了些銀錢便打發他出府。梅少爺上京路經此地,不知為何,掉進黑河,淹死了。”小傑對這些坊間新聞倒是熟悉,也對,一個村子裏的,誰家的狗拿了誰家的耗子,便是風吹草動都是知道的。
    我冷眼看著,這嫌貧愛富棒打鴛鴦的勢利小人古今有之,不能盼著處處都是喜劇。
    梅公子的屍體已然發白腫脹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隻是天氣不大,死的時間不長所以還沒有腐爛。但劉小姐抱著他,死死不鬆手,睜著大大的眼睛,眼淚從眼眶裏如泉水湧出:“你說過會永遠陪著我的,你說過的。”
    劉小姐披散著頭發,羅裙滿是泥濘和皺褶,這樣的女子是絕對稱不上好看的。她跌坐在地上,瘦弱的身體透出濃重到深入骨髓的悲傷,周圍的人們多少想到自己的處境,一時之間河岸上明月淒風,隻聽得見她被風削刮著更為單薄的聲音:“你說過會永遠陪著我的!”
    哀莫大於心死。
    我突然看見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抱著死去了的皮毛已經灰白的同伴的屍體,自己卻還是孩子的摸樣,那般天塌地陷風雲變色的慘淡,撕心裂肺生生咬碎牙齒的疼痛。
    你說過會永遠陪著我的。
    杜鵑啼血猿哀鳴。
    不知是誰,小聲地哭了出來。
    河岸上,已是一片哀號。
    劉小姐的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頭軟軟的伏在了梅公子身上。
    歐陽突然上前推開了劉小姐,鮮血,染紅了她麵前的衣襟。如佛前聖潔的血蓮,襯著那狼狽蒼白的臉也顯出不可褻瀆的美。歐陽皺了一下眉,還是不避嫌的伸手摸了摸梅小姐的鼻息,那雙幹淨的眸子劃過淺藍色的哀傷,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劉老爺尖叫了一聲,我從不知道一個男人還能發出那般高亢的尖叫,然後暈了過去。
    本來默默垂淚的小傑,冷眼看這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劉老爺:“早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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