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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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子不教父之過,安漸離這一鞭斜下便是一記猛雷。
藤鞭,安漸離拿出垂掛牆上的一條十尺長藤鞭,他的額上擠著兩道皺紋,訓子不手軟,再一揮,藤鞭打向跪於井邊的安冷夜。
霹靂一響,藤鞭加身的受難者身子往前一撲。
不吭氣,安冷夜手指往嘴角一抹,拭去嘴邊溢出的血,他也忍著,這一鞭無情且痛楚的長鞭是為誰而忍?他不會後悔他曾做過的事。兩次放縱秦兵,這是頭一回他內心感到一絲寒心,迷蹤森林不該有戰火,也不該有仇敵。他深深蹙眉,堅持己見不認錯就得挨著一鞭又一鞭,一鞭又一鞭……。
他嘔出一口血,俯身往地上一吐,“呃”地一聲,這一口血裏攙雜了太多東西,有理想的堅持,也有傲然的不屈。更重要的東西,是……。
“你今天不認罪,我就將你打死,寧願沒有你這種兒子。”麵對不知悔改的安冷夜,安漸離隻恨從未養出這種大逆無道的兒子。他個性沉著穩重,傷人的嚴辭是與屢勸不聽逆子的正式決裂。
“我沒有錯,我何錯之有。”他想起了司馬濤的棋陣,迷與癡對距,中原的仇恨不該延續,總該有人出麵終止。
他又垂頭吐了一口血,烈火焚身,他的背,他的胸,他的臉,能熬過父親安漸離的長鞭否?他沒有把握。但觀父親當下的盛怒,他真是陷入了呼喊無門的人間地獄。他自認不該學秦兵燒殺擄掠那一套做法,也許,秦兵有朝一日會放下手中的刀槍學會中原的仁義。跟蠻子講道理談仁義他亦毫無把握,不過,不給對方機會將永遠找不到答案。
“求父親饒他一命,我願為他受罰。”安無昧猛然一跪,抱住老三頹喪的身子。誰能救救他?安無昧心一橫,他是大哥,三弟的行為與他有關,是他放縱了。
“我做的事不關你的事。”安冷夜將大哥的手臂撥開。
“我也願意為他受罰。”安赤日也跪下護在身前,三兄弟羅列成行。
“連你也來插手!”安冷夜側臉一偏,是不領兄弟之情。
“好個兄弟情,你們二人如果可以讓他悔悟,我尚可輕罰。”安漸離怒不可遏,依老三執拗的性格,唯有兄弟可以撼動他的錯謬。
“是我做大哥沒盡到兄長之職的錯。”安無昧一肩擔下。
“我這個二哥也好不到哪裏去,要算就算到我頭上。”安赤日昂首對安漸離抖出實情:“是我將秦女藏在山洞內,不關他的事,一切皆因我而起。”
抖動的手滿是錯愕,安漸離得知老二的行為,原來他的兒子居然窩藏敵人。
“人是我放走的,是我一個人做的事,與他們無關。”安冷夜執意無悔。
“你,你,真是氣死我了!”勃然大怒的安漸離看著苦勸不聽的幼子,個頭比他還高了,他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狠下心,麵容一冷,做了眾人於心不忍的決定:“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你馬上離開這裏,永遠不準再回來。”收起長鞭,將安冷夜趕出部落是斧底抽薪之法。
“安冷夜!快認錯!”安無昧低喝,不相信這是父親的選擇。
“拜托你快認錯吧,安冷夜!”安赤日麵容憂鬱,試圖喚回一個人。
但見安冷夜將嘴一抿,似是做好最壞的打算也不準備改口:“父親,就算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放走秦兵。”
眾人全愣住了。
安漸離盛怒之下伸出一掌,朝安冷夜胸口運氣一擊,眾人一陣驚呼,啊,安冷夜的身體橫飛了出去,重重落在一棵樹幹前才停下。
安漸離撲上又預備祭出第二掌,在眾目睽睽之下,安冷夜離死亡的距離愈來愈近。
“別啊,爹,孩兒求您了。”安無昧及安赤日二人實時拉住父親的腿,一人纏著一腳,大聲疾呼。
部落的族人見狀也全都訝然,今日安漸離的狠勁,是打算棄子了。
安冷夜摀住胸口,一臉塵沙,虛弱地望著父親。
安漸離雙手負於身後,背對著三人:“為了安族百姓的生存,從此以後,你不再屬於我安族,給我滾!”
安冷夜緩緩起身。
“走!”一聲高喝,是不容商討的命令。
“謝謝爹。”安冷夜沉聲拜謝養育他多年的父親。
“百裏之內我不想看見你,走得愈遠愈好。走!”冷麵無情的安漸離,為了安族人的安全,不得不犧牲自己的兒子。
風起了,秋蟬鳴了。
安冷夜告別了生活二十年的部落,身影逐漸消失在林間。
臨行前他經過端木雕身側,夫子回身問:“你要去哪裏?”
安冷夜默不作聲,沉思片刻,道:“我也不知。”
端木雕關切他的動向:“你有三個人可以投靠,平原君,姬蒼茫,以及住在大雪山的棋龍聖手。”
“謝了。”安冷夜謝過端木雕,這三個人不在他考慮之列。
他走入下山之途,事實上,那是一條分不清路徑的路,無路之路是迷蹤森林的最大特色。他步入山林,走在森林中,頭一回明白,為何世人管這座山叫迷蹤森林。
路在哪,不知。
原來走進迷蹤森林是此種感覺。
他自嘲三分,笑自己竟然走著路癡步。
天外飛蹤,他的腳程又快又急,往山穀悠然遠去,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高踞高崗,俯瞰,尋一個人的影子。真是無情無義的人,不顧兄弟情!兄弟二人板著一張臉,不相信那是他們所熟悉的人。
安漸離勒令安赤日:“不得再與秦女交遊,否則你也像他一樣不配當我們族民。”
安赤日低首,一片枯葉隨風自枝頭翻落,恰似他與白河之間:還未開始便已結束。
安冷夜箭步如飛地踩在這片他最熟稔的土地,來到當日秦兵遺留盾牌的溪穀。殘存的盾牌隨意散落在四周,他佇立溪邊,掬一池清水啐飲,望見水中的倒影流蕩中既朦朧又寫意。原來,他生來一張臉是如此模樣。不照鏡子的他,在溪上凝視著自己的臉,良久。
溪水濺起一滴漣漪,他蹲踞在水岸,是誰打壞了這一池平靜無波的水,再看,竟是眼中潸潸而下的淚珠,原來是他的眼淚。
人不動,風不動。
秋風再起,蟬鳴歇了。
七日後,他仍維持同樣的姿勢紋風不動。
第七日,身後傳來一道人響:“跟我走吧,我帶你到大江南北闖蕩一番,你一定可以超越你父親武神。”說話的人是他的師父姬蒼茫,不知收到何人的飛鴿傳書,接獲安冷夜被逐的消息,千裏迢迢遠來隻為帶走一個人,一個他不願再失去的寶貝徒弟。
安冷夜沒有跟他走,隻說了一句:“這是我生長的地方,離開安族部落,我無以落地生根。”流徙的心情是如此不堪,他更堅定自己的信念。
聽他一席話,姬蒼茫來了又走了。
安冷夜繼續瑟縮在岸邊一隅。
冬風起了,落葉滿地,清晨還有細雪覆地。
他仍不動,望著溪水中的倒影,雙目不移。
原來,他想望穿自己。他瞅著朦朧的幻影,欲穿透水中人的真心。
他不愛峰火,卻出生在峰火。
這裏是戰國時代,神州中原有史以來出現最破碎的分裂,一百二十四個分裂的國土,有著一百二十四種立場。他記得最不堅持立場的姬蒼茫是如河遊走於東西南北,大小通吃。
他不跟姬蒼茫走,擺蕩,那是比路癡步更盲目的步履。
第十五日,身後又傳來一道人音,伴隨著古怪的磨草聲,是坐著輪椅的端木雕:“我要回齊國了,你跟我走。”下山歸國的夫子,是為誰而歸故裏。
“父親還在生氣嗎?”這是安冷夜唯一的回應。
同樣地,端木雕來了也走了。
他盯著河水已過二十日,望穿了秋水,驀然,他起身離開水岸。
他看見河中有三個人,安無昧、安赤日,以及他安冷夜。
倒影自始自終隻有一個人,他卻從一抹朦朧的倒影間望析了一件極其可笑的事,無論他走得多遠,血脈相連的兄弟仍會緊緊糾纏著他,心音的力量將永遠跟隨著他。
他起身,放下不舍,因為無法可舍,他明白未來不管他走到哪裏,大哥及二哥都會與他同在。他邁步疾行,準備離開迷蹤森林。
落木霜下,一名陌生人態度狂狷地竄入這一片清溪,眼神似在尋找什麼重要之物,與安冷夜擦身而過。
他來自秦國大營,他是擅長製造矛與盾的矛盾先生。
“先生,千萬別踏入林中,你一定會迷路。”好心提醒,安冷夜說完了,頭也不回繼續走他的路。
“這位壯士,你可曾見過幾麵盾牌長得像這樣。”矛盾先生雙手比劃著盾的外形,他來找此生製造過最堅良不可摧的盾牌。
此人操著一口地道的秦國口音,他是秦人。一名前來尋找兵器的人,引起安冷夜的好奇:“先告訴我為何要找盾牌。”
矛盾先生回答:“我的盾是天下無敵的盾牌,若落入敵軍手中,對我軍不利。”
此人是一名兵器師,安冷夜曾風聞秦國軍營裏有一名終日思索武器的狂人,遂問:“先生可是矛盾先生?”二人初識,安冷夜見此人畢生鑽研著殺人武器,胸臆間起了一個雜念。
矛盾先生應允之,想不到自己名揚四海,甚至在深山中也有人認得他。
“矛盾先生,你可曾聽過中原百姓的暗夜哭聲?”安冷夜念及無辜的百姓,暗夜有哭聲,是誰造的孽。
“與我何幹?”否認,他隻認得槍林刀劍的征伐聲。
“先生難道未曾反思過這些哭聲是來自何方?”一句話,是逼迫對方不準閃躲。
“與我何幹?”矛盾先生轉身欲走。
“因為這些哭聲來自你的矛與你的盾。”安冷夜伸手將人擋下。
“狗屁不通。”身再閃,矛盾先生一心尋他的東西。
“放下你的矛與盾,我保證你能平安走出迷蹤森林。”他身上沒有佩劍,隻有一把隨身佩刀。佩刀在腰間,他的手掌輕輕按下。
“臭小子,你的口氣不小。”矛盾先生力圖壓製此名翩翩少年的猖狂,未果。
“你知道嗎,我安冷夜並非什麼人都能放。小兵小卒我不放在眼裏,隻有你這種重要角色才能引起我的興趣。”他抽刀,一把很亮的刀。他不喜歡殺人卻喜歡阻止殺戮。他的刀亮在眼前,雲霧下,他的刀很迷離,亦如溪水中的倒影在薄霧中縹緲遊晃。
“你是誰?”矛盾先生退後數步,未料的驚變情況。
他握刀的手很溫柔,今天他遇上了值得他用刀的角色,一名頂尖的秦國兵器師。
安冷夜大手一推,他的刀不再溫柔,刀鋒迎上,話語絮柔道:“我是武神三少的老三,安冷夜。記住今天的談話。”
矛盾先生來不及反應,瞠目結舌,一張嘴開得碩大。
“你不該活。我,安冷夜,絕不允許你在世間繼續再製造矛盾。”刀落。
溫柔的刀,溫柔的力道。矛盾先生體會不到絲毫痛楚,未料死亡的刀也可以如此溫柔地貼入他的胸脯。這刀法似一隻蝶輕啄花蕊的吻痕,矛盾先生倒下渾然不知己身已死,他的心暖暖地似升了天。
他的命在此終了。
抹淨奪命的刀血,安冷夜內心澄然,回眸望了安族部落最後一眼,離開了迷蹤森林。
順河而下,他最後落腳的地方正是距離安族部落百裏的一塊荒地,他不是違逆父親的人,他盤距在一百裏外,不多不少正好百裏。這裏才是他想去的地方,沒有地名,沒有人煙,他走了百裏,不再走了。
佇立於此,因為父親安漸離當日把他驅逐出境時曾說:“百裏之內我不想再看見你。”
百裏之外,是父親準許他最靠近族人的距離。
他立了兩塊石碑,其中一個刻著“百裏之內”,另一個則刻著“百裏之外”。他椿立在百裏之外,瞭望著百裏之內的一草一木。
最後,他不投靠任何人,他投靠他的真心。
他盤距在百裏之外,牢牢守護著百裏之內。
他聽著塞外傳來的寒江曲,眼眶泛淚,告訴自己:我沒有離開,我隻是站得遠一些。
隻是站得遠一些……。